第1章 第 1 章

四月十七,冲蛇煞西,宜结婚、安葬、发财。

隋府老爷隋靖正抬了个戏子进府。

玩戏子不光彩,隋老爷很守传统,哪怕把戏子当情人养,也还是怕被外头知道,压住消息。

结果,大少爷在外应酬,居然还派人送回贺礼,这下,邻里街坊都在猜隋府有什么喜事。

贺礼拆开,是个——“火盆。”

“盆里烧了纸,不知道祭奠谁,”管家百顺仿佛见了天大的鬼事,向老爷汇报,“最后垫着一个纸人,点了眼睛……”

百顺心惊胆战。

大少和老爷向来不合,新人进府,还送来这晦气的火盆……

然而百顺还是端回来这盆——大少虚岁廿六,这两年分了港口的权,不出意外,板上钉钉是未来的老爷。

老爷连扇管家几巴掌,让小厮往火盆加水,管家懂了,把头埋进盆里,快被窒死的前夕,终于听老爷淡淡一声“滚出去”。

还有——“传话给玉霜,今晚我不去他那儿。”

玉霜就是老爷养的戏子。

管家洗干净脸,跨进西院时,灯笼泛出幽幽红光。

戏子进不得隋家的门,自然也不会办婚礼,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拜堂磕头,下人取了压箱底的旧灯笼,就当张灯结彩。

在老爷面前的谄媚不见,管家半张脸浸在红光里,如一条瘦鬼。丫头都怕他,听见“老爷今晚不来,当心伺候三姨娘”,纷纷松一口气。

厢房里,另几个丫头在挂戏服头面——隋老爷很体贴,特许新人带了旧物回府,也是从此断掉和戏院联系的意思。

婆子想替人脱鞋揉脚,手被轻挡住了。

“不必费心。”

青年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温和又冷淡,唱戏的都有好嗓子,成日唱别人的故事,哪里能想到,自己也成了外人口中的故事?

他太年轻了,看起来,还没有及冠。

婆子只说“这是恩爱恩裳”,一把抓住玉霜脚。

她没敢用大的力,听说,老爷爱三寸金莲,但男人的脚少有小巧……脚砸到一半,老爷突然又反悔。好在玉霜年轻,骨头长得快。

今天踩一双伤脚进了府,从此就走不出去了。

有丫头说:“玉先生,老爷今晚不来,您不用等,好好休息吧。”

玉霜问:“是怎么回事?”

丫头说:“听说是跟大少爷有关,其余的,奴等也不知晓。”

不是不知晓,是老爷积威甚重,大少爷又是未来家主,不敢妄议。

夜半三更,仆从偏房酣睡,玉霜新房孤坐,旁边一个丫头掌灯,昏昏沉沉。

呼——呼——

窗户被风吹开,丫头忙去关窗,再回头,脖颈一酸,而后人事不省。玉霜眼前发亮,盖头不见踪影,看见来人,他面色渐渐变了。

四少爷隋翊,才十七岁,身量已超过六尺,他手中攥着盖头,半是温柔半是恶劣地一笑,将盖头一抛。

抬手,不顾玉霜脸颊僵硬,将他散落的发挽到耳后。

下句轻轻的,说的是:“婊|子。”

*

隋和光是两天后回的。

乱世行商,比货还贵的是消息,商贾青睐口头交流、小报、闲言碎语、捕风捉影,胜过政府的红头文件。

这一夜,隋和光以“家中老父病重”为由,摆脱同伴塞来的暖床小侍,回了府。

今夜月色不错,他撇开跟着的丫鬟小厮,独自在府中闲游。玉霜进门后,这府上也没有多大变化,一到晚上,还是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古人言,夜路走多难免遇鬼。

隋和光今晚还真就撞了鬼。他瞧见了自己的好四弟。

隋翊正搂着一人,两人离得近,不知在说些什么。隋和光脚下不停,照原路线走。哪怕要避让,也是隋翊该避他。

隋翊才十七,体格已经同成人无异,比怀中人高半个头,像一头还未尝过血的、蓄势待发的兽。

明知有人临近,隋翊并不偏头,去理情人濡湿的发鬓,似笑非笑问:“蛇来了。玉霜,怕吗?”

隋和光生肖属蛇。

这是一句讥讽。

他们兄弟的关系本来很平常:隋和光大隋翊九岁,隋翊出生时,他在念书;隋翊不想念书撒泼时,他在念书;隋翊按下脾气习字时,隋和光念完书,准备跟着他母舅,去军队历练。

玩不到一起,也吵不到一起。

直到隋和光离家前夕,二姨娘、隋翊的生母,被发现与人偷情,跳河死了。因为一个绣有蛇纹的香囊,隋翊怀疑她偷的人是隋和光,从此就恨上了。

五年前,隋和光军中回家,半路折去南风馆——去抓他十三初长成、一掷千金的四弟。隋老爷老爷怒气上头想打死小儿子,被隋和光拦住了。

隋和光打了两板子,给仆人示范:按这个力道来,打死算我的。

板子打完,隋翊一身血,爬到隋和光脚边,问:大哥。你怎么没死外边。那虎牙咬得死紧,血糊了隋和光一腿,一看——布料都穿孔了。

就有这么恨。

见人过来,玉霜推拒的力气明显变大,想去扇隋翊耳光,反被掌住腕子,来人脚步越来越近——

“借过。”

隋和光淡淡道。他无意掺和进杂事,尽管知道隋翊勾搭的是谁,“玉霜”,不就是老爷子新养的情人?

错身时隋和光想起什么,看了眼隋翊:“别闹太大。”

“老头躺床上呢,抓不到我,”隋翊笑时虎牙若隐若现,“反正他也没几年了,我帮帮他。”

隋和光很赞许他的直言不讳:“蠢货。”

“大哥教的好。”隋翊笑眯眯的,目送他离开。

——隋靖正确实病了,但只是风寒。

甚至未必是寒气入体,府里人不敢说,还可能是被大少爷送的火盆气的……更不敢说,他们不觉得大少爷有错。

老爷出身差,年纪大了,不见宽容,反而越苛刻;大少却不同,母亲是正经官家小姐,是家道中落才嫁给了隋老爷,后来府上出了丑事,她才去了古寺参禅。

隋和光从小受新派教育,夫子是前朝进士,老师是洋人刀客特,学生知礼,冷静自持,从不难为下人。

如果说府上人队老爷是畏,对大少爷则是敬。

休整一夜,隋和光才去见了他爹。

迈入房中,清苦药味扑鼻,他一眼瞧见床边摇扇侍疾的人。

年岁不大,生了一张苍白姝丽的美人面,套一件素色袍子,身量不显。

听见丫头呼唤,玉霜低垂的眉眼微抬起,“大少爷”——青年音色清凌凌的,并不女气。

喉咙绷得有些紧。隋和光知道他在怕什么。

隋和光只是颔首,视线掠过玉霜,不打算戳穿玉霜和隋翊的丑事,他没那个闲心和精力。

隋老爷听见响动才慢慢睁眼,玉霜轻扶他半起身,靠在床头,隋老爷反握住他细白的手,低低在玉霜耳边说了句什么,青年带着嗔意瞭他一眼。

像蝎子的尾,至少隋老爷的魂是被勾去了。

隋和光见状,没再上前,问丫头:“四弟呢?”

丫头回:“小少爷这几日可孝顺呢,早晚都来陪老爷,一柱香前刚走,也没说去处……但是,也无非几个地方。”

卧房,勾栏,还有女人窝。隋翊是宁城有名的纨绔,百乐门的大客户。

隋和光说:“你们先出去。”

他们父子要谈正事了。下人不敢留,姨娘也不该留,丫头去请三夫人。玉霜正要起身,被隋老爷攥住手。

隋靖正把那只微凉的手掖进被褥,才开口:“急什么?”

父子俩视线在空中撞几秒,隋和光意味深长道:“隋翊去港口了吧?”

海路是隋家最重要的线之一。可以说,谁能继承港口的船,谁就能掌隋家的舵。

无奈老爷子年龄越大越多疑,攥着海路不放。直到两年前一桩大事发生——隋家船工带头,在港口闹罢工。

那日隋靖正不在,隋和光听完大工头哀嚎,前一秒笑,后一秒拿枪,打穿了这人的脚,再客客气气问经过,负责的上下齐流马尿,说出真相——他手下人强占工人家眷,事情败露杀人灭口,这就是罢工的导火索。

杀、罚、赏,不到半日,隋家船工主动退出,再过几日,军队动手,罢工潮没了声响。

从此大少爷接手了港口生意。

隋翊去港口,是为什么?——老爷子想培养个小子,跟隋和光斗。

房内仆从恨自己只长耳朵不长腿,现在走不了了。

隋老爷面色发沉:“你在自己家安耳目?”

房内气氛沉闷,熏香成了沉滞的一座山,压在每个人的皮肉上。

这时玉霜却动了动,隋老爷子立马看过去,就见他眨了下眼,道:“您捏痛我了。”

隋老爷子半真半假斥责:“你不先招我,我怎么舍得动你。”

这是指桑骂槐。隋和光淡淡一笑,“什么耳目,您想多了。离府前我见过四弟,他说想去港口学东西,今天不见他,我也就随口一猜去处。”

“他学会上进,您也是时候放宽心了,该休养休养,该享福享福——”

隋和光上前几步,临近床边时停下,看的却是玉霜。

“这几日辛苦你。”隋和光嗓音温和,听起来还有些无奈:“我爹不爱喝苦药,记得买些蜜饯,只要松园的。”

隋老爷神情放松下来,哼了一声。“大事不管,尽记些鸡毛蒜皮……既然回来了,就多呆几日,港口没你也不会乱。”

隋老爷也不再多说,今年风寒格外凶,他十分疲乏,松开玉霜的手,回被褥里去。

仆从围上来,玉霜起了身,不再有意错开隋和光,反而直直望过来。他眼睫扇动,慢慢地弯成一道新月,朝隋和光无声无息做口型。

——那你爱吃蜜饯吗?

隋和光脚步一滞。

隋老爷睡下,尚不知一墙之隔,就在他的居室外,妾室跟长子有了一场短暂的私会。

“大少爷。”玉霜唤道。

隋和光以为玉霜有话想说,微微低头,一片柔软蹭过脸颊。隋和光没有慌乱,置身事外般,感到唇珠处被人轻吮了下。

唇上留下微微的粘腻,是蜜渍。

玉霜轻柔笑问:“这味道和松园比,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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