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小,雾蒙蒙的,两人都没说走,李崇把外衣扔给隋和光身上,想起换了身体,问:“你腿上那旧伤,雨天还犯不犯?”
“想问什么,你直说吧。”隋和光轻笑。“说不定是最后一回了。”
李崇问:“你那腿到底怎么伤的?”
这回大少爷说了实话:“冷水里泡久了。为救人。”
“救你那白二姨娘?”
“不全是。”隋和光说:“白勺棠出事不久,隋翊也跳了湖。”
李崇眯了眯眼:“听起来你对他有恩,怎么成仇的?”
“我见四弟活蹦乱跳,就把他踹回湖里,去捞他娘的尸体了。”
“真是怜香惜玉啊大少爷。”李崇挖苦,见隋和光似笑非笑,他扭头,清了清嗓,回头若无其事问:“下辈子我做个女人,你来不来找我?”
“你是个女人,那就不会遇见我。”这次隋和光没哄他。
“呸,”李崇吐出叼着的草叶,“下辈子都过几十年了,这社会还不进步?还有什么男女大防?”他像二十岁那样,开始畅想:说不定那时军队都没了,我学洋回来,就去你家公司,混个闲职!
“好。”
李崇说:“你一来追求我就拒绝,说看不上你。”
“好。”隋和光说:“滚吧。”
李崇从地上利落站起,笑说:“走了。”
隋和光不答应求婚,李崇早有预料。
而隋和光也预料到——哪怕拒绝,李崇也不会动他。
李二爷以为他们初见是在百乐门,其实不是。那会李崇刚回国,不是二爷,不是师长,只是个留学生,被几个小乞儿缠住,也不恼,殊不知乞儿全是舞厅养的——但凡绅士女士进出,总要展露慈善。
其中有个小孩不要钱,央求李崇教几句洋文,李崇不仅教了,还送出几张外国的明信片。
李崇是个人物,隋和光喜欢他、不愿拖住他。
李崇上马,那几百家兵却没有动身,地上军火重新装箱,被抬到隋和光身前。
李二见他面色肃然,朗声大笑。“给你的聘礼!”
“宁城周遭土匪我清过一遍,政府里有勾结的都杀了。还有,你隋家给的军费我可是一点没贪,驻军装备新换,城防城墙加固,安抚难民,都要钱。”
隋和光抓住缰绳,李崇截住他的话头,压低声音:“那唱戏的人还成,不算埋没你的身体。但人心易变,我给你留下这百号人,以备万一。”
时间拉回四月前,百乐门里第一回见,李崇要玉霜同他合作,玉霜回一个字“呵”。
李师长满意又遗憾:唉,只能先不杀他了!
玉霜与隋木莘分道扬镳,带人闯到郊野时,正见到月挂中天,荒原野岭中——
李崇自马背倾身,垂首,而隋和光仰面。
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只看见他们贴近。玉霜面无表情,摁住了枪,他走得更近,风中飘来李崇开怀的笑。
“宁城有我李崇的人,这嫁衣,做就做了。”
麻将桌前那句戏言,只他当了真。
而后战马扬蹄,李崇如何来就如何走。十年光阴马上驰远,马下滚滚泥尘,将二人再度卷入这俗世浮沉。
三日后,行军途中休整,李崇收到一封信。
是隋翊寄来的,他必李崇更早到前线,又升了。
李崇向来爱才惜才,能用则用,与隋翊没有起过冲突,除了北平出发的前夜——隋翊撞见李崇在看相片。
玉霜的相片。
隋翊是风月老手,一个眼神,他就瞧出了李崇的情思。李崇并不否认。
隋翊问,你这样,是想争他,还是同他争呢?
这个“他”,明显是指隋和光。隋翊知道李崇对隋和光有情,见他盯着玉霜的照片,以为他又移情了玉霜。
李崇就笑:无论怎样,争来他不忘我。
行军中,隋翊突然说不回宁城,李崇要毙了他,隋翊顶着枪口,辩驳——军令只说让李师镇守,没说让他镇守。
隋翊问:“最乱的地方在哪?”他要上前线,攒军功。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去争啊。”隋翊说:“从前我纠结过从商还是从军,现在嘛,灰溜溜出府,反倒没了挂碍。”
喜欢什么,就去争。前路难,那就杀出一条路。
李崇问:“立场相悖呢?”
隋翊说:“更要争,争到一同去死。”
因为这句话,李崇决定放隋翊去送死。
临别,隋翊送他一把好枪,一箱黄金,又讨要回礼:玉霜的相片。
李崇皮笑肉不笑,问他是故意同自己呛?隋翊道,只是不巧,长官看上的这位,既是我大哥的人,也是我的——老情人。
隋翊盯着照片的眼神,像要把人生吃了。但李崇看得出,确实有几分扭曲的情愫。
不然也不会把人这照片塞到里兜。
马背上,李崇倏地睁开眼。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他本来想问隋和光。
——换魂是什么时候的事?
隋翊看上的“玉夫人”,究竟是谁?
他是同你争风吃醋,还是,为你争风吃醋?
*
这就跨过旧年,到了元旦。
这天,日报报头是“恭贺新禧”,尾页是“敬祝各界新年进步”,但隋和光没来得及翻到尾页,院里的丫头风风火火来,拿着新衣,给主子穿上。
衣行老板送来的是西服。
紫鹃先是瞪大圆眼,再低下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西院的人清理过一次,如今留在房中的人,要么是紫鹃这类小丫头,要么是玉霜的人。至于其他带着盯梢任务的,都被弄去守院门了。
隋和光不重外貌,年纪越长地位越高,也越没有人评价他美丑,他穿惯了西服,浅扫一眼,见没有纰漏,说:“走吧。”
元旦采买是隋府的规矩。
隋老爷病过一场格外疲倦,四姨娘现在是他眼前的红人,成日侍奉他,在院中抄佛经。今天隋和光出门,身边只跟了几个下人。
新年未至,气氛却已经炒热,大街小巷,公署商铺,全挂着彩旗灯笼。
宁城比北平更北,南北是打起来了,但还没大面积铺开,加上北方军匪土匪官匪也没消停过,城民早就不怕枪炮,只是怕死。
元月一到,打前阵的军队默契停战,偶尔鸣枪放炮,就当放鞭炮了,听个热闹。
可见,不管国民的领袖如何命令,国民总要盯着头顶太阳,过日子的。
临近集市,水泄不通,轿子和车派不上用处,只能下来,紫鹃被人群挤开,等回头,居然瞧不见主子了。
她冲出去找人,差点跌倒,被一人牢牢稳住手臂,是林三。
林三说:“大少爷去找三夫人了,别慌。”
成衣行内,店员在推销西服。“在沪城,没有时髦的衣裳,那就是门童都不会给人开门的,有绅士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也要购置一条顶好的洋服裤子。”
玉霜同隋和光半月不见,直到今天。
隋和光跟谁都能聊,只看他心情如何,今天他心情想必不错,顺口接店员的话。
不知道聊了什么,店员眼睛逐渐睁大。
玉霜走近,听见店员脱口问:“您说的青帮这些事迹,是真的吗?”
一声轻笑:“假的。”
隋和光确实有胡说的成分在,他回头,玉霜正在专心看手中布料:“不好意思,我看错了,这是真丝。”
他叫店员把手上几匹全包起来,再去看隋和光西服,评价:“不错。”
他当然会觉得不错,因为就是他给隋和光选的。
隋和光说:“你选的布够做几十套衣服。”
玉霜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备几套衣服才好。隋和光快三十的人了,换了身体,回到发育期,心情很复杂。
最终料子还是全买了。下人被甩开,车停在大街外,玉霜拎东西,隋和光没有任何搭手的意思。
集市都两人都算得上陌生。
政府办公厅、大酒楼,甚至捕房,他都在元旦日去过,但上次到集市凑热闹,还是十多岁的事。
玉霜唱戏的时候没时间偷闲,进隋府,更没机会出门。
两人没说什么话,慢悠悠顺着人群闲逛。路过的少女少男在谈放假,小孩子正嬉笑打闹,成人相约去晚上灯会……欢笑嘈嘈,玉霜心里宁静。
半个月没看到隋和光,一看见,他就忍不住琢磨这人。
李崇走的那夜,玉霜去救隋木莘,对方说的故事——为让大哥和李崇决裂,主动被驻军抓——玉霜不信。
隋木莘沉默良久,最终承认:他主动下狱,确实还有其他目的。
来查出卖自己的人。
隋木莘在的书坊,是南方军一处据点,前两天被驻军查了。
知道书坊的有两条线、两批人,隋木莘不确定是哪边出了内奸。
他提前制定不同的“劫狱计划”,分给两批人执行,再主动下狱,看哪条线会出问题,确定内奸的位置。
但两批人都照计划来营救,一点风声没走露。奸细不在南方军。
隋木莘想起来,知道他跟南方合作的,还有一方势力。
——他哥。
港口的人没能绑住隋木莘,隋和光就改借驻军的手。“和李崇协商成功,他就能接手我,如果协商失败……”
隋木莘看玉霜。“他知道南方军会救我。”
玉霜说:“也算到我为了救他,会来救你。”
玉霜无言。最后问隋木莘逃出后的打算。
隋木莘说他不会离开宁城。“除此外,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玉霜问,哪怕我对他有威胁、哪怕我可能杀了他?
隋木莘说,是。
隋家人的真心藏在假意里,分不出真假。隋木莘说法真假不重要,是不是在挑拨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玉霜一点不怀疑,隋和光真能做出“卖弟绑弟”的事。
年关将至,今天是忙里偷闲,玉霜避开隋家的事,言行自然,将港口近况一条条说与隋和光。
直到——
“见血了!”
“别挤别挤,要死人的!”
“大兵在清路,快让开!”
有大兵来撵车,扛着枪语气粗暴,玉霜引隋和光进了道边茶铺——那铺子是隋家自己的产业。
原来是战马倒地抽搐,中央的军官蹲下身,轻抚它,几秒后,匕首刺入,马颈的血溅上军官的靴子。
军靴上了马刺,皮面反射冰冷的光,裤腿扎进靴筒,制式皮带紧扎在腰间,勒出军官悍然利落的身形。
一众士兵近前,抬走马尸。一骑兵与长官换马,跟随在后,不下百人。
队伍中段,突兀地现出一顶轿子,寒风撩起布帘,从里探出一只手——女人的手。
茶铺中,有人低声议论:“城里怎么突然进了新军队?驻军不拦?”
“老兄,你消息不灵通啊,李家那位爷上月走,北平就派了新统领接任!这人,你我应该都认识——”
“隋翊。”
玉霜同时在心中念出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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