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隋和光的神色大大出乎玉霜意料。

面无血色,唇角压下,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玉霜见他茶杯上方毫无热气,想替他倒茶,无意碰到对方的手背,冰凉无比。

铺内可是烧着暖气的。

直至茶凉,隋和光也没喝一口,像被魇住了。

确实是梦魇。

接连几月,梦中都有一人困住他。正是隋翊。

如果说离开宁城前隋翊还算稚嫩,这次回来,不论身形还是装束,他都和梦境几无差别,尽管面孔要年少一些,但眼神已具雏形,阴冷、森然。

今年这场雪来得稍晚。

玉霜与隋和光错开回府时,正见府外,上百骑兵甲胄森白,却围着一顶红轿。

寒风吹起布帘,一只手探出,看骨相属于女人,虚影闪过,腕上有佛串。

隋翊下马,步履极稳,灰黑军氅上雪粒竟无晃动。

玉霜回忆此前隋家兄弟相处,毫无波澜,同隋翊视线相接时,直接掠过去——落在恰好回府的隋和光身上。

玉霜朝隋和光方向迈步,挡住隋翊视线,无视隋翊和他手下兵卒:“天冷,寒气重,您请先进。”

话外音就是隋翊和他手下挡了道。

直到姨娘进府,隋翊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隋和光与他错身时,还得来一声“小娘”。煞气消隐,隋翊看起来就像个年轻的、好说话的、知礼数的军官。

“懂礼”和“军官”。

笑话。

隋翊的眼神内敛,无有越矩,蜻蜓点水从姨娘背影上收回,面向玉霜,不再像过去直勾勾盯人,两三秒便收回。

“大哥。”

这一声无比平和。

“我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前赶回来。”他的口吻三分亲热,三分真诚,余下的,是难以捉摸的笑腔,“最近太乱,说不定哪年人就又散了。”

所有阴冷、腥气,在隋翊笑时完全不见,右脸现出一个窄圆的梨窝,桀骜中渗出古怪的甜,玉霜认出,那是一个疤坑。

这是玉霜醒后,第一回见隋翊。

初见的战栗散去,他不动容,懒得搭理隋翊,望向被士兵簇拥的轿子。他问里头是谁。

这时白雾尽散,玉霜看清隋翊的表情——是笑。

虚伪的笑。

隋翊说:“大哥连母亲都不认得了吗。”

轿中人,竟是隋和光的生母。

万佛寺炸后,隋老爷只能去临城寺庙,重逢发妻。二人抛开嫌隙,有了共鸣,据说是畅谈佛法直到深夜。

管家死后府上无人理账,按隋老爷的观念,没有妾室长久持家的道理,加之世态动荡,佛寺也不安全,新地遇故人,隋老爷无比动容。

当初夫妻俩未曾和离,此时迎女主人回来,也是恰如其分了。

只是大夫人托辞“出世不染俗尘”,拒了隋老爷。

隋老爷便让隋翊去请——白二姨娘死后,隋翊寄养在大夫人膝下,当时隋和光外出从军,这对嫡母庶子也亲近过两年。

不过三日,隋翊请回了大夫人。

府内涌出仆从,隋老爷亲自来迎了。

隋翊请大夫人下轿,隋老爷快步上前,冷沉的脸上笑纹显露。

大夫人面容清丽,只是威压甚重,让她的脸显出老沉来。威压来自她与隋和光肖似的眼,狭长,睨人时,似刀锋。

哪怕面对隋靖正也是如此,对行礼的姨娘则是无视。

只在看清玉霜时有所波动。

玉霜先发制人,唤:“母亲。”

女声淡淡的:“进府吧。”

玉霜若有所思。

大夫人突然回府,必定伴随阴谋。

回首,隋和光还在原处,身边是他院中两个小丫头,对母亲的归来好像没有动容,也可能,他已经惊异过,就像今早茶馆看见隋翊回城,只是玉霜错过了观察。

打发走身边人,隋和光先问:“你和隋翊……?”

玉霜当即道:“仇人关系。”

隋和光道:“有恨便好。”

玉霜问:“你不信我?”

隋和光说:“我对情感向来迟钝。何况因爱生恨,爱恨交织,总是很难分清的。”

玉霜温声道:“那我要是说了假话,你又怎么分清?若分不清,何必问我?”

隋和光笑了笑。

他不擅爱恨,但总不至于瞎了眼,连杀意都看不清。

此时玉霜已把隋和光神情学了九成,唯独一成不像,源自外露的情绪——年轻人的杀意总来得更直白。

“我想杀隋翊。”隋和光平静道出想法。

玉霜一惊。

“我做了预知的梦,梦里他杀了你我。”隋和光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癔症般的话。

玉霜:“具体的内容是?”

“隋翊与直系驻军火并,占宁城,掌隋府。隋家大少中流弹而死,姨娘被军官占去,其余人不知踪迹。”

玉霜凝视他,说:“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他没有说的是,自己梦到的结局跟隋和光说的不大一样。

梦中,隋家人可还活得很好。

隋和光很可能编造了结局,为了让玉霜坚定杀隋翊。如果真是如此……

他是在试探我。玉霜想。他疑心我对隋翊有情,不会杀人。

或者,疑心我贪恋如今身份,不敢杀兄弟。

玉霜笑了笑:“只是梦而已,当不了真。”

隋和光就谈回现实:“这些年,我在大夫人身边安了钉子,隋翊能带回她,到现在还没传回消息,就剩一种可能——”

“隋翊杀光了所有眼线。”

又提到自己形同陌路的生母:“我舅舅受我牵连而死,母亲怨我,你与她相处不要交心。另外,小心隋翊。”

玉霜不问旧事,:“今天看来,隋翊待你我暂时算恭顺。”

隋和光说:“上次他用这种态度对我,咬穿了我上衣。”

年初最值得关注的大事,是商会换届。

本来定在十二月底,由于隋靖正去了北平,改期到年后。

无它,隋靖正与北平斡旋,将宁城明年要纳的费用删去十多种。这算一件大贡献。但他卡在一点:年龄,他今年四十五了,而老主席更偏好青年人。

主席备选有五人,但明眼人都懂,按竞争力,大概是要落到父子相争。

这种情况下隋翊领兵回城,还是在隋靖正授意下……

“你确信,老大同那玉先生有牵连?”

厢房内,暖炉生烟。隋翊微笑:“这等丑事,府上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大夫人如一尊坐佛,良久,她说:“你大哥,早该成家了。”

隋翊目光闪动,带着谦顺的笑,听大夫人说:“当年的事……你怨你大哥、要与他斗,我不会干涉。”

“只一点,”她道,“别坏隋家声名。”

仿佛是为弥补,隋老爷对大夫人称得上百依百顺。

大夫人势盛,四姨娘管家,只有隋和光一个“先生”地位更尴尬。

内宅变动频频,住处重新分配,妻妾的宅院本来挨着,但大夫人喜静,姨娘自然得搬。

隋和光分到一处偏宅,除了正午,都照不进一点阳光。

他是破屋烂庙都呆得住的人,开灯读报、看书,乐得自在——没人注意才好。

李崇给他留了百人,隋和光将人安排在各处,传回消息。

这些事他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玉霜。

府上新进的也有隋和光的人,他闲来无事,读完报,就看话本子,还算悠闲。

相比隋和光,四姨娘日子就难过一些。

她的管家权被夺了,想要读书,可隋靖正听了请求,面色大变,竟是禁足了她。

直到过年,四姨娘才出来。

宴客时,老爷夫人在前厅,招待宾客,没有姨娘的事;早晨少客,一大家子就聚在膳厅,只是树了屏风,三七分,窄的一方属于姨娘与丫头。

主仆不同桌,这是规矩,隋靖正是贫农出生,发家后最在乎体面。过年工人休假,膳厅不好扩建,就用屏风隔开两桌。

有丫头走错地盘,隋老爷一放茶盏,老妈子上前,给了迷糊鬼一嘴巴。

隋和光看见,四姨娘脸都白了——这是她的贴身丫头。

四姨娘赔罪完,沉默地领丫头回另一桌。

隋和光递去一碗冰。

四姨娘怔住,先看屏风,确认主家看不见,才用碗壁轻碰姑娘的脸,她轻声道:“……多谢。”

这个年一如既往的压抑。

玉霜只在除夕和初一回来,不进后宅,隋和光也再没见过他。隋翊同样不回,听说在城外驻扎。

过了十五,商会换届大会终于举行。

一件令玉霜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

一桩丑闻。

会场座钟敲响第十下,第一轮投票,玉霜与隋靖正平手。

根据章程,会长当选需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票数,第二轮投票在所难免。

老主席的秘书宣布中场休息。

会客厅内,玉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可是毫不犹豫,投您一票。”

玉霜转过身,看见隋翊正把玩着一枚军章。厚雪反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枚铜勋章上,堪称刺眼。

隋翊本来不该出现在商会中,只是他如今掌兵,应了名字——来去随意,无可不入。

玉霜没接隋翊的话茬,略略一笑,便与旁人交际。

这时,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楼下大门外聚集了一群记者,不在商会邀请的报社名单中。

隋翊同样走到窗边,别人同这新司令寒暄,他笑说自己今天来,是为看一场好戏。

副手汪顺匆匆进来,快步走到玉霜身边,声音发低:“先生……”他看向隋翊,一愣,笑:“小少爷也在?”

隋翊挑了挑眉,竟是很有礼地避开了。

汪顺说:“刚收到的报纸,有人散布对您不利的舆论。我们的人,一部分顺报童去追幕后人,一部分去查报社,还没有回。”

报纸有好几份,花边和现实报道都有,但标题表达同一个意思——去年,四月十七,冯家大宴,隋家大少醉后强迫了冯家小姐。

小姐害怕,不敢告诉父母,串通丫头隐瞒,可月份大了瞒不住,也堕不掉,最后闹出一个私生子。

报纸边缘泛起褶,玉霜的目光在那些或是艳情或是冷静的文字扫过,最后落到附图上。

照片中,冯家小姐裹着素白旗袍,纤瘦,脆弱,身边人抱着一个婴儿。

下面一张是婴儿清晰的脸。

不足一周的早产儿,睡得安宁,皮肤竟然展平了,五官称得上秀丽,越看,越觉得和隋和光有两三分相似。花边报料中这样写。

而严肃报道提供了证据——一方绣有蛇纹的帕子,以及,隋大少的贴身衣物。

【这是隋家新研制的布料,遇热或是反复摩挲,会散发甜香,香气还可定制,只是价格更贵。这款料子公开售卖是在六月,犯罪者若不是隋家诸人,便是与隋家亲近者。】

【查问访客名单,半年前,隋家只大少一人赴宴。】

据冯家下人目击……宴会宾客回忆……我报记者怀疑……

隋大少,人面兽心,强迫弱女,不负责任。

此种渣滓,怎能担负经济振兴之任?

汪顺继续:“事发突然,我们的内线才传出消息:冯家小姐生产后报案,指认您酒后□□,并且出面接受了专访。”

“冯家在租界警局和本地捕房都很有势力,我怕……”

怕他们串通做假证。

“知道了。”茶沫在玉霜舌底泛起涩意,他折起报纸。“阿顺,你先出去,我处理完商会的事便来。”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拍打着玻璃。

汪顺纵然担忧,还是遵命退下。

隋翊这才走近,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笑道:“不管怎么说,宴会的照片……拍得很漂亮。”

漂亮。

玉霜用极度冷静、抽离的眼光再审视。

确实漂亮。

冯家花园,男女共舞,不知哪个记者混入,拍下隋和光与冯小姐的画面。

时兴西洋舞,步子繁复,男人的手虚搭在女人腰间,只露半张侧脸,从容不迫。

正如报纸评价:衣冠禽兽。

很意外的,玉霜朝隋翊道:“借个火。”隋翊当他要压一压心绪,欣然递去火机。借他的手,玉霜烧掉报纸,灰末烫到隋翊的手,他不动。

“失陪。”最后,玉霜淡淡道。

下楼,哗然骤停,许多人手中抓着报纸,元老们交换眼色,唯独避开玉霜。

雪粒密密匝匝,打在玻璃上。会议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玉霜落座前排,正与隋靖正对视。

第二轮投票开始了。

“……弃权,三十六票。”

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宣告,玉霜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一下,又一下。这是隋和光的习惯,他学了过来,后来也成为他的习惯。

多方讨论,第三轮投票定在一周后。

散会后,玉霜没有停留。雪下得更大了。他系好大衣纽扣,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身后传来规律的军靴触地声。

玉霜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谁。

“后日是我生辰。”隋翊却不放过他,说的不是报道,风马牛不相关。“您给我备了什么礼物?”

玉霜道:“四弟反倒先给我一份大礼。”

隋翊微妙一笑。“看来,今年又没有礼物了。”

玉霜不予理睬,远去。

隋翊唇边弹坑若隐若现。“没关系,我会自己去讨……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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