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霜:“……”
隋和光说陪玉霜尽兴,就真的开始喝酒,仰头,举杯,垂眸,眼底还清醒,玉霜眼中挣扎、矛盾、眷恋,思绪连篇。
隋和光泼他一杯酒。
玉霜嘴唇微动。片刻,像是终于释然,他轻叹:“是我不清醒了。多谢。”
酒杯放下,一点痴念放下,一切回归原位。
玉霜醉时神色反而平和,双手抱紧酒瓶,有些滑稽的孩子的稚气。林三把人扶走了。
屋外传来步声时,那人并未敲门,长驱直入。帷幕下,一双凤眼。
隋和光说:“事毕后,我会叫镖师护您回寺。”
大夫人说:“从你寄信让我回来,我就没想过再走。”
“舅舅在天有灵,一定不愿您委屈自己。”
大夫人正想驳斥灵魂之说,忽地沉默:世上有鬼神,她不是已知晓了么。
从回府初日见到隋和光起。她的儿子,她又怎会认不出。
只是……还有恨。
她从幼时学的就是孝悌,从夫,从子。偏偏是她的儿子叫她难做。
帷幕一颤,大夫人说:“我宋家再落败,也还有些势力,隋家旁人我替你敷衍……今晚出去,就别再回来。”
隋和光联络的最后一个盟友,是他母亲。
战时城门严守,本来是想利用隋翊带他出城,宋家的人在外接应,没想到接连杀出隋木莘和玉霜。
隋和光说:“明晚再走——现在太晚,出不得城,玉霜醒来不见我,会闹出事端,不如缓一夜。隋翊受伤,这两天会消停些;至于木莘,就劳烦您了。”
大夫人忽而道:“他们对你,是有真心的。”
隋和光笑不入眼:“动了不该有的心,就活该伤心。”
今晚星星很暗。
后颈重击根本没让隋木莘昏过去,他的神经很不敏感,可能是魂体不契合的缘故——有时他也分不清,是自己恢复了前世记忆,还是前世吞噬了现在。
他只是拖延时间,等玉霜赶到府上,隋和光就走不成了。
袋中多了一个药瓶,他凭纹样认出是谁给的,笑了。
带着点悲哀:永不再见,继续做兄弟。大哥是这意思。
他以为分开的时间久,隋木莘就会走上正路吗?
夜露深重,隋木莘躺在假山角落,咬开冰凉的瓶口,跟吃零嘴一样,抿完药粉,他捏碎了小瓷瓶。
不做兄弟,更好。
人世间所有名头都是束缚,孤魂野鬼最自由。
隋木莘照着命轨铺的剧本,在某处截住一人。“四姨娘。”
四姨娘有些惊慌,轻应了声,快步要离开。
隋木莘道:“听说您有身孕了,恭喜。”
四姨娘强自笑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隋木莘说:“显然是在威胁——今晚,您看见了什么?”
四姨娘面上血色尽褪。
她今天扮作不适,其实想趁夜出去,讨一幅打胎的方子。
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了。逃亡路上,她又见了太多死人,皮包骨头,蛆虫翻动……她恶心死,不想死。也不明白,隋靖正明明有了三个儿子,怎么还有执念,不惜吃伤身的药,终于进了医院。
路过祠堂时,她撞见一鬼祟的身影,窗户半开,她好奇地投去一眼。
就这一眼,她落荒而逃。
幸好,四少爷没发现她,只抓住了盯梢的人。
四姨娘道:“您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隋木莘却道:“不,您什么都看见了。”
按命轨,现在该演“丑事败露”了。
*
第二日,膳厅。
四姨娘步履轻缓,低垂着眼,却在经过隋和光时,脚下一绊。
隋和光眼疾手快,扶住她手臂。四姨娘低声道谢,借起身的瞬间,将袖中某物悄然塞入隋和光手中,指尖颤抖,不敢多作停留。
众人用完膳,纷纷撤去,隋和光留在最后,摊开帕子。
上面绣着湖鸟,一首小诗,看来很是寻常。
事冗犹闻檐角莺,
败荷枯苇立寒汀。
小舟轻泛烟波暮,
心寄长空雁字青。
上下意境脱节。隋和光琢磨几秒,目光一沉。
——事败小心。
四姨娘出膳厅不久,心绪不平,被一记闷棍敲在后颈。绯红流苏扬起又落,像墨碗中泼了胭脂水。
后院荒废许久,湿气重,冰水泼上来。
四姨娘呛出了呜咽。
睁开眼,婆子们正围一圈,冷眼看她,厉声道:老爷果有先见之明,知道府内会有人不安分,有意离开几日,果然抓住了狐尾巴!
奴等盯了许久,您跟三夫人说了什么,又送了他什么?
可是有男女通奸之嫌……
水顺着鬓发滴流,四姨娘忽地想起,成婚那夜,隋靖正的手指也这般冷,蛇信子似的游进她小衣,绣床四角悬的香球,就在她眼前转着,转着。
又想起过年时,膳厅中她的丫头遭了掌锢,三姨娘递来的那一碗冰。也是冷的。
这份人情,她还了。
婆子转着,轮番上了手段,四姨娘妆面尽花,泪流满面,一声不吭。
“看来,是要再教夫人一遍规矩了。”
冷笑像锈刀刮过铜盆,扎进她耳蜗,骨髓都渗出寒凉。
四姨娘面露恐惧。
冰水里混着碴子,沿脖颈流入,长衫贴在皮上,像黏着层冰。但不比从前冷。
姨娘的规矩,就是生儿育女。晚上伺候老爷,白天,就听婆子讲规矩、家法、妇德……
她从小就胆小。怕疼。怕苦。
最怕死。
他们都说,娇气的姑娘,这可不行,等你找个男人就好了、嫁人了就好了、等你生小孩了就好了……
等你忘了你叫崔明玉,只记得你是隋四姨娘,就好了。
逃到北方是明玉做过最胆大的决定,她想活。进隋府也是她自己选的,她想好好活、人上人的活。
所以最初那样疼,她都能忍,只要不会死。
婆子见她不开口,开始商议:老爷早有察觉,现下已在赶回的路上,会怎样处置这贱人?有先例,像当年那罪妇……闷死了……沉湖……
死。
四姨娘突然发出尖叫,婆子们当她犯了癔症,来堵她的嘴,竟然被撞开,她疯狂出声,连舌头被咬破都顾不得。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我说。”四姨娘哭道:“我跟三夫人无关,他……”
婆子们眼珠子骤然发亮。
另一边,隋和光焚毁丝帕,立刻打算出走。膳厅外也有地道入口,钥匙压在水缸旁青砖下……不见了。
这处入口修的早,只有他和隋靖正知道,是谁收起的备用钥匙不用多想。
——隋靖正回来了。
隋和光立刻改道,去东院寻林三等人。
眼前场景叫他心中一悸。
院中尸体横陈,数来足有二十几人,隋靖正冷冷骂“吃里扒外”,哪还有什么病色——他本就是装病,叫下人监视府内。
白芍棠当年的事,让他疑心更重,几乎每次纳新人,都要故意出府试探一遭。
果真抓出来几条狐狸。
四姨娘攀坐老爷腿上,眼神空洞,却还在笑,身前不到半米,正对一具男尸,头缺了半个,是被子弹轰的。
枪握在她手中,蔻丹甲血红。
几个大汉拦住隋和光退路,领头的皮笑肉不笑,说:“三夫人,老爷有请。”
隋靖正竟没有登时发难。
甚至,算得上和颜悦色的,叫隋和光好生打扮,陪他参加一个宴会。
隋和光就这样,被丫头脱光了,洗干净,换衣裳,涂薄粉,还往后颈倒了半瓶香水,留了气味,再仔仔细细洗一遍,穿上新旗袍,开叉快到腿根。
百乐门霓虹灯牌映在车窗上。
左右枪管贴着隋和光大腿,下车,寒风往比旗袍里灌。进舞厅前又被搜身,粗粝的手滑过隋和光周身,指头若有似无往旗袍里钻,隋和光反拧住那人手腕,终于能进去,有人蹭过他耳垂,低骂了声“**”。
隋和光记下了这人的脸。
他隐约明白隋靖正要做什么。
三楼包了厅,要邀请函才能进。开门,登时,浮出一股脂粉与鸦片烟味,发酵成腐烂的甜香。
再往里走,水晶吊灯夺目,在酮体上碎成冰棱。躺在长桌上的有男有女,无一例外,都很年轻。
有厨师正在切金枪鱼,一片,又一片,赤身铺上小腹,客人似是无意,刀叉划破了“餐盘”,沾着血,他们举杯,再咽下生鱼肉片。
有一个洋人来迎隋靖正。“史密斯先生正在包厢。对华夏戏曲,他一向是很有兴趣的,今晚一定能好好‘讨教’。”
“去敬一杯酒。”这是今晚,隋靖正对姨娘唯一说的话。
婊子有婊子的价值,只要够漂亮,转手也能卖个好价钱。否则玉霜早该跟从前那些三姨娘一样,死了。
隋和光很顺从地被架去。
去包厢要经过长桌,端着香槟塔的服务生路过,隋和光稍一伸脚——
碎声,痛呼,咒骂。
隋和光被扯住头发,扇了一耳光,洋人眼神豺狼一样,捏住隋和光下巴,摩挲着:“漂亮的瓷偶,别弄花了脸。”
隋和光轻易看出那目光中的淫意,转头甩开洋人的手。
送入包厢前隋和光又被几个金发女人押着,用鬃毛刷,里里外外再搓洗一遍,隋和光脚跟手腕很快脱皮,浴缸流出的水是粉红的。
隋和光被双手反绑,推进包厢。
掌中玻璃碎片握的很紧。是方才香槟塔砸烂时他顺手捡的。
史密斯看起来四十上下,鉴于洋人显老,可以当他更年轻点。他坐在沙发上,衬衣半敞,体味混着酒精,很刺鼻。
粗厚的手抚上隋和光的脸,老茧磨人,证明此人惯常用枪。“瓷娃娃,”很满意的,史密斯用带口音的中文,说,“碎了,更好。”
说着他抱起隋和光,进了里边房间。
铜制脚镣,铃铛,里圈可见细刺,锈迹斑斑中混着血渍,檀木刑枷,象牙梳子,戒尺,项圈,手臂粗细的玉,半截红蜡……单是隋和光能认出的,就有十多种。
还不说认不出的。
史密斯蹩脚地安抚:“听话,别挣扎、就不会死。”
隋和光当真不再动,史密斯很满意。
将人放在躺椅上,史密斯弯腰半蹲,正要扣上镣铐。
玻璃碎片直冲他咽喉。
“fxxk!”史密斯低吼。隋和光紧紧抵住他咽喉,生死之际手力惊人,洋商居然也没扯开他,眼珠突起,不敢乱动。
但他不傻,指甲开始抠挖隋和光破皮的手腕,就比谁先撑不住。
红烛熄灭,屋内黑暗。
失血下隋和光一阵心悸,手上脱力。史密斯很快感知到,扯开他手腕。
玻璃长片掉地,碎成几片。
史密斯开灯,包扎完脖子,没有叫人,反而走到躺椅边。
当然,不是为替隋和光包扎止血。
一只手死死掐住隋和光,另一只手撕开他手腕的血口子。
史密斯很兴奋,低头含住伤口,吮吸着血。
死亡从不如期而至。
比起恐惧,隋和光更能觉察的是愤怒,愤怒无法掌控身体。
如果回到他自己的身体……
呼吸艰难,眼前因失血发黑,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上浮。
渐渐地,疼痛不见,就跟半年前踩空落下山,灵魂与身体分离的感觉一样。
失去意识的前刻,他隐约感知到,自己被某种力量吸过去——
下章换回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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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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