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在江国五州十县中的地位,虽不能位列富饶、鱼米富足,也至少算的上是战乱动荡的贫瘠之地。不能与京畿重地华州和商业、农业齐头并进的容州相比,也比不过虽然同样贫穷,但是至少邻国安分守己,按时按点缴纳朝贡的锦州。五州之中有三个州都碾压了安州,但是还好有南州这个荒蛮之地,使其不至于垫底,这仅有的一点优势就能让安州不被江国年轻的执政王朝当做求和的小点心献给西北蠢蠢欲动的乌胡王朝。
但是安州的贫穷是写在气候里的。过了二月,容州京都春的气息挡不住地扑面而来,绿叶花苞憋着劲涌动,吸一口气,风中都是温和热闹的。但是在安州,林停晚吸了满口的沙尘。
“店家!再来一碗!”
林停晚不动声色地吐掉刚刚吃面时不慎吸了一嘴的沙土,看着时清接过路边随便支起来,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湮没在黄沙之中的路边歇脚小摊的伙计新端来的一碗面,在连干三碗后仍旧大快朵颐,林停晚从心底里佩服时清这个小白脸。
时清虽然一副小白脸的样子,实际上也确实是个小白脸。他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样,虽然出身坎坷,确实靠着自己正经八百的努力考中了榜眼。在翰林待了三四年,眼见着同窗都高升高就,时大人仕途却怀才不遇。今年终于有所转机调入吏部,虽是都事这样地位边缘的杂活官员,但是总归是在吏部这样的部门,也算不错的开头。谁知刚上任没两天,就被一纸皇令派到西北安州和林停晚一起吃沙子。
“店家!再......”
林停晚走神一会,胃比心都大的时清已经又囫囵下一碗面,扬手又要再点一碗,被林停晚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时大人,过了泾关县差不多就能到华州边界了,那边会更繁华,咱们留着点肚子,而且吃太撑也不好上路啊。”林停晚劝道。
时清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林停晚,没有停顿地将碗递给了小二,悠悠开口道:
“林兄,我知道安州这边的地况你比我熟悉,但是其一,天色已晚,咱们身后五百米不到就有一家客栈可以歇脚,林兄你要是今晚想赶夜路我是不会陪着你的。其二,”时清停顿了一下,眼睛直直盯住林停晚,看得林停晚直发毛,“从咱们出发林兄你就说下一个地方更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你自己看看,是这大西北的黄沙比锦州的西北风味道更好吗?”
林停晚无语。时清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给皇后寻药心切,太子孝心天地可鉴,可是这神药要是能如此轻易寻到,那还是神药吗?这么昼夜不舍地,药找不到咱们两个再搭进去岂不得不偿失?”
当今江国皇后患有头疾,随着年龄增长,疾病愈发严重,甚至出现幻觉,精神状态堪忧。皇上与皇后的两个儿子大皇子和三皇子——即当今太子心急如焚,太医与民间神医轮番上阵依旧无法缓解皇后的痛苦。太子是个孝子,屡试无果但不想坐以待毙看着自己母亲受煎熬,于是派自己的詹士府丞外出探听,还搭上了一个吏部都事时清。
这本就是受累不讨好的活,神医神药哪有这么轻易寻到,连医术最权威精湛的太医府都治疗不好的病,他林停晚跑断腿也未必能抓住神医的影子。外出奔波几个月,时清尽显疲倦,怠惰的本性是装也不装了。
林停晚长出一口气,似乎找到了时清多年升职未遂的根源。但是这泾关县,他实在不敢多停留一刻,便凉丝丝地道:“我是担心时大人身体,饥一顿饱一顿本就脾胃虚弱,现在这么不加节制,小心半夜肚子难受。”
林停晚风餐露宿多年,用亲身实践提醒时清。
说罢他便起身要走,时清只来得及出声,制止的话还没说出口,一盆汤面便泼了林停晚一身。
“这下可真是难上路咯。”时清幸灾乐祸。
始作俑者是个孱弱的小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他细声细语颤颤巍巍地道歉,一边抓起地上的面试图将其复原。林停晚憋回了怒火,拿起桌上的抹布慢慢擦拭。
这时一个中年壮汉闻声而来,他穿着行商跑路的黑色外衣,编着像是异域风格的辫子,浓密的胡子中夹杂了风沙,也难掩嘴角一道长疤。他先是愤怒地瞪了一眼跪在地上收拾残局的男孩,然后转向林停晚,大声斥责道:“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屁股上了?老子好好一顿晚饭,他娘的赔我!”
林停晚登时火气上头,睚眦必报的他摆出大干一架的气势,就算打不赢,也得抹他一身油。
他气冲冲朝大胡子中年壮汉走去,脏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时清摆手挡住。
“哎,大哥大哥,这怎么说呢,出门在外,相逢即使有缘,别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时清说着打圆场的话,顺手掏出了铜钱赔给大胡子。
大胡子狐疑地盯着时清,半晌后缓缓接过钱,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男孩,拉着他踉跄地换了个桌位坐下。
“哎呀,我的林大人,别盯着我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买一件新衣服。不,等回了京城,我给你买十件。”时清住上了心心念念的四面漏风,随时可能被黄沙掩埋的客栈,心情大好,走进房间时他敷衍地向林停晚道歉。
林停晚用水打湿的方巾擦拭着衣服,揶揄时清:“我说时大人去做官属实屈才了。”
时清:“?”
“你应该去布善。”林停晚撇嘴一笑,眼睛微微眯起,他身上的严肃疏离感瞬间消弭。
这小子真是天生长了一副令人亲近的俊俏脸啊,真可惜他一点也不会用。时清心里想着。
他与林停晚外出寻药三个月,在他看来,林停晚是一个很称职的府丞。他很少向人释放善意,多数时候他像是一把刀,坚硬且锋利。起初时清以为这是他不善与人交际的表现,越相处却越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子府红人远比他看到的有趣。
比如自从进到他熟悉的安州界,明显感到他卸下了一些防备。当然这些都不影响时清钦佩林停晚并愿意与其交好,一个小小年纪就得到太子青睐的聪明人,不逮住机会发展人脉都对不起这趟出行。
于是他笑着安抚林停晚:“林大人,那大胡子凳子旁边的胡刀锃亮,这种跑江湖异邦人的咱们可惹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停晚不置可否。
由于外出寻觅医药的时间不确定,地点全凭听闻,毫无目标且遥遥无期,两人对金钱的使用也秉承着抠门的原则。比如订客栈只订一间。但是这次,林停晚对于两人同住一间房这个决定十分后悔。
地域的气息是一个神奇的存在,靠近一个地方,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有见到,仅是呼吸和驻足,都会被淹没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席卷包裹。
林停晚梦到一个人,那人看不清面容与身形,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份、他的名字。他一袭白衣,飘飘然来到他面前,可是很奇怪,离得这样近,林停晚还是看不到他的眼睛。
林停晚一步步靠近、一点点探寻,专注认真地注视,那人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天地间的白色变得火红。
失火了,林停晚心中默念。
他想叫住那人,却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踪迹。林停晚想大声呼唤他,可是却失了声。徒留天地间无声的名字空荡荡地落下,被冲天的火光卷入无底的深渊。
林停晚当晚罕见地在外进入了深眠,他迷迷糊糊中做了很多梦,场景来回轮换,朦朦胧胧中感受到冲天的火光,瞬间惊醒。月光下,他看到一人鬼鬼祟祟地在开门。林停晚当即掏出匕首跨步而上。
“林兄!林兄!你做了噩梦也不能敌我不分呐!”狗狗祟祟的时清举起双手求饶,一只手还攥着厕纸。
林停晚清醒过来,一阵头疼。
“我发现有时候还是得听林兄的独到经验。哎呦,不行了,林兄我先失礼了。”时清打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星疏月朗,二月的天气夜里凉意袭来,一阵冷风彻底吹醒了林停晚。他坐在窗边盯着树梢上的月亮看了许久。
月是故乡明。这里也能算是自己的故乡吧。
这个简陋的客栈建在荒郊野外,为一些江湖中人、镖客、胆大的商人们提供歇脚之处。这样的地方,人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具齐,所以为数不多分住户夜里都紧闭门户,掩息遮声,生怕自己成为哪个不要命的目标。
在如此紧张小心、房门紧闭的夜晚,林停晚的房门被悄声扣响。
来人是傍晚泼了自己一身面汤的小男孩。他骨瘦如柴,裸露在破衣烂衫之外的皮肤没有一块完整的,胳膊上的青紫伤痕还渗出了不少的血迹。
他扭捏地站在门外,眼睛四下扫寻,紧张地手指反复揉搓。
“大哥哥......救我......救救我。”
林停晚心中一惊,但面色入常,他让男孩先进屋。傍晚时分观察到这个男孩,目测他可能是大胡子的孩子或者下人,被如此虐待设法求救。
但是男孩却开始小声抽泣,哭得说不出话,只是反复念叨着“救我”。
“你爹打你?”林停晚试图引导。
“他不是......不是我爹,呜呜呜,我爹早就死了。我不......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那你们怎么会一起来这个地方?”
“我不......不知道,我和我娘走丢了,然后他说送我回家,但是这不是我回家的路,呜呜呜......”
林停晚扶额头疼,看来这个小男孩被拐卖了,那个大胡子是个人贩子。
果然是安州啊,如此淳朴的民风真是多年不变。
安州远离京畿而靠近乌胡异邦,朝廷初建还在修养生息,无暇顾及边缘地域。当地极端的气候加上动乱的时局,可想而知此地的居民不会很富裕。
在朝廷赈济的粮款中,安州每年都独占大头,当地生态确实不适宜种植粮食,百姓年年欠收,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丰年,还有可能被烽火与马蹄肆意践踏。百姓叫苦不迭,但是作为新成立的王朝,江国家底薄的可怜,捉襟见肘,也不能给予安州更好的改善,只能年复一年拖着,放养安州百姓。
当地吃不上饭的人为了活命大显神通,偷奸嫖盗无所不用其及。林停晚幼时曾在这里生活,对此淳朴的民风略有感受。
江国建立不过二十几年,未建国时,战乱四起,流民失所,生灵涂炭。乱世中百姓吃不上饭,自然也无所谓仁义道德。
人口拐卖便是其中最为普遍的现象。孩子和妇女常被贩卖去为奴,在战时人贩曾一度极为猖狂,与军中士兵勾结,拐卖壮年劳力,送去战场做炮灰。自江国建国以来,一直在打击不正当的贩卖人口行为,但看来在安州收效甚微。
小男孩捉住林停晚的衣角,把鼻涕和血迹全蹭在衣服上,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林停晚嫌弃的目光,使劲拽住,可能怕引来大胡子或者客栈其他人,他压低声音啜泣着:“大哥哥,救救我吧!我给你干活,我从小劈柴烧火,采药喂猪,力气很大,求求你!”
林停晚想到自己既没有灶台可以烧火,也不养猪,自己的身份要一个小厮在这寻药的路上只会是个麻烦。他看着男孩紧紧拽着自己衣角,俯下身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你?我要是转手把你卖了呢?”
他诡异一笑,小男孩登时撒手,止住了哭泣,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绝处逢生的勇气与葬送自己的鲁莽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不过他还是赌对了,因为林停晚确实是个心软的人。
林停晚吓唬完小孩后起身掂量一下自己手中的钱,最后走向时清的包袱,熟练地从钱袋中拿出几两银子准备去赎走这个小男孩,并且以时清的名义,毕竟小男孩找他不如直接找时大善人,他只是替他收个小下人。
“走吧,你时大哥决定去给你赎身。有名字吗?”
“刘牧。”刘牧踉跄地起身跟在林停晚身后为他指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