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于老板

二月的风裹挟着大漠的风沙吹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客栈,乌云遮蔽了天空,唯一的光源都寄托在了净房檐下被面具男带来的半只残缺的蜡烛上。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干冷,丝丝冷风摇曳着烛光,倒影拉长了两个剑拔弩张的影子。

刘牧说大胡子睡熟了他就跑出去了,但是从他逃出那个屋子到他找到自己满是疑点。首先是时间,假设刘牧出去的时候大胡子还活着,那么从他被杀到血流到几近干涸,至少需要半个时辰,那么这半个时辰,刘牧一个小孩会去哪?其次,他的房间离大胡子的房间还隔有十几间客房,这小子能一下就找准自己的房间?自己傍晚刚与大胡子、刘牧两人发生龃龉,晚上就找来自己,他胆子那么小,能在逃出来的紧急时间里越过十几间房跋涉来找到一个与自己发生矛盾的人求救?

林停晚虽不是习武的料子,但是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这些年也深谙一些擒拿之术,显然这位面具贵公子没有内力和武功,此刻他正被架在墙上,狼狈且难受。

但他仍旧波澜不惊地问:“为何说是我教唆的?”

“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连在大漠多年行商的女店主乍一见都吓一跳,他在门口等我的时候你走近他竟然毫无反应。从后面他的表现看来,他丝毫不害怕,说明他对你十分熟悉。”

“那可能是我们之前有交集,你怎么能确定是我让他去找你呢?”面具男低声道,他的声音低沉又富有磁性,两个人靠太近,他又比林停晚高,呼出的气息都顺在面具末端喷到林停晚脖颈上,让林停晚十分难受。

“傍晚我吃饭的时候未曾见过你,但是你在诬陷我的时候却知道我们发生了冲突。怎么,你们已经熟到他在逃命的时候都要和你讲讲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的程度了吗?既然如此熟悉,你怎么不出手救他呢?你住的地方离大胡子房间也不算近,怎么我一开门你就听到还穿戴整齐地出现了呢?睡觉戴面具怕吓着自己能理解,在外面合衣睡也能理解,怎么,你在床上睡觉鞋也不脱?说,你在图谋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奄奄一息的烛火被吹灭,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暗。

林停晚曾在大理寺审过犯人,也被关在牢狱中见识感受过被审问的痛苦,他字字珠玑,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面具男自认舌灿生花,颠倒黑白的能力一流,在这一刻不知为何败下阵来,生出一种诡异而遥远的熟悉感。

许久后,他开口:“胳膊麻了,咱们能换个地方对峙吗?”

净房的恶臭后知后觉地袭来,林停晚撤下胳膊,后退一步。他朝出口走去,却发现面具男可能因为面具遮住了眼睛,正朝净房里面走去。

他终究被卸了脾气,伸手拉了一下面具男,提示他走的方向。胳膊被拽住的面具男一愣,然后顺从地跟着林停晚走出净房。

两人在后院台阶下坐着呼吸了许久的新鲜的空气,乌云游走,露出半个月亮,清冷的光辉洒下来,映照着呼出的白气。

良久,面具男开口,“我姓于,单字一个枫。我在这个客栈住了十几天了。”

“在这种地方住这么长时间?”

“我家在附近泾关县,家中做些小买卖,生活还算过得去。但前些年不幸走水,我被烧伤,家人也都丧命于此,只剩下我和弟弟守着剩下为数不多的家产相依为命。半月前我弟弟去进货,就再也没有回去,我拖着残疾的身子沿着他进货的路线找到这个客栈,打听到他最后进了这个客栈就失踪了,我怀疑客栈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便日夜蹲守,只求能找到一线消息。”于枫言辞恳切,说到弟弟,甚至担忧得声音哽咽。

林停晚默默听完后问:“那你怀疑我是不干净的东西?”

于枫无语,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不是有意要暗中观察你。”

“那你观察了这么久,有什么收获?”

于枫突然向前,欺身靠近林停晚,林停晚连忙手肘后撑,身体后缩。

“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林停晚嫌弃道。

他听到对方笑了起来,并不在意他的脾气,反而好性子地解释道:“隔墙有耳,我小声一些。”

他压低声音,原本就低沉的嗓音更加沉稳,散在凛冽的西风中,像是喝下了一盅佳酿。

“我曾见过这个大胡子两次,每次他都带着不同的人来客栈里休息。结合刘牧的情况,我认为他是个走南跑北的人贩子。这个客栈的店主和下人我目前还没有摸透,虽不知道他们是否参与其中,但是至少他们对于大胡子拐卖的事情是心知肚明并百般包庇支持的。”

“甚至整个客栈都有可能是一个拐卖据点。”林停晚若有所思。

他见于枫惊异不语,解释道:“我的同伴失踪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在室外遇险,必然是身强体壮之人或是几人合伙做的。只是我不理解,拐卖妇孺这些弱势人群常有,我同伴一个成年男子,拐卖的话不怕他逃跑吗?若是再逃出去报官,他们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你可知,在这安州西北百公里内,山峰连绵。有山的地方就能掘矿。”

林停晚终于被吓出一身冷汗:拐卖壮年劳动力下山开矿。

“你怀疑你弟弟也是被卖到矿山了?”

于枫不置可否,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没见着尸体就还不算最坏的结果。你同伴刚失踪,不至于进度如此快。我看过,后半夜没有车马人员出客栈,所以可以确定,你同伴肯定被藏在客栈的某个地方。”

“没有车马出去?”林停晚反问。

“怎么?”

“女店主不是说已经吩咐小二去报官了吗?”

东方微白,气温回暖,两个人却僵在台阶上,浑身发冷。

沉默良久,林停晚打破僵局,“能让你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想来这些人也没有想让你活着出去。我同伴是半夜闹肚子来净房,不知你刚才吓我的时候看到没有,在墙缝中有一只遗落下来的簪子,闪着盈盈绿光,像是女店主的饰品,这个店家,肯定有问题。”

于枫想辩驳自己没有吓他,终究无奈地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我烧伤了眼睛,视物障碍。”

难怪他走错了方向,也说错了自己的衣服颜色。

林停晚沉默了。他多年不存在的心竟然此刻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尽管他清楚这个人刚才看似真诚的一段话里不知掺杂了多少若有若无的谎言,尽管他们素昧平生,如若有机会脱逃,他甚至不知到时会不会再顾及这个人的生命。尽管他一向信奉着萍水相逢,分道扬镳。当那人轻轻说出“走水”二字,他仿佛看到黑夜中不灭不熄的熊熊大火,灼烧着他年复一年。

也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低落,许枫缓缓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虽然不知道大胡子是被谁出于什么动机害死的,可能是寻仇,可能是利益冲突,但是你同伴危在旦夕,不妨从这个店主入手,说不定能救出你同伴。”

林停晚深感赞同,起身要回去。

“敢问公子名讳?”身后的于枫问道。

“林......免,免于灾祸的免。”脑子急转弯给自己现编出一个名字的林停晚扬长而去,没有见到于枫听到“林”字时握紧的双拳在“免”字说出后又不甘地松开。

天蒙蒙亮,东方尽头泄出几道光,刺破了黎明。

两人走进客栈大堂的时候,堂内只剩下两个伙计和女店主在商量着今日是否闭店。见两人进来,便停下交谈,目光追随过来。

“两位公子回来啦。还是小孩子没心没肺的好,你们刚一出去便闹着困觉,刚给送到我屋里睡下。两位公子这是去做什么了,这么长时间未回,若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如今出了这一档子事,叫我们这些做生意糊口的担心坏了,我这小本买卖可是禁不起再有波澜了!”女店主迎上来不知真假地担忧道。

“店家不必担心,我们只是出去打了一架。”

林停晚转头看向扯谎的于枫,这人倒是很有本事,他相信此人信口扯谎时面具下的脸色都不会改变,当真敬佩。

女店主也好奇地盯着于枫。

“一些小事。”他的语气像是自己受了委屈但是已经原谅了林停晚,“只是我们都比较喜欢小孩子,想着这孩子没了亲人,在这举目无亲的荒漠中怪显可怜,都想抚养帮助小娃娃,争抢了起来。”

“那结果呢?”女店主问。

“我打了他一顿,打赢了。”林停晚配合他做戏,还不忘踩他一脚,“更何况此人做事奇怪,形容诡异,谁知道是不是杀人凶手,孩子交给他哪能放心。”

于枫对林停晚的记仇毫无办法,还好戴着面具,遮挡了他翘起的唇角。

“那这孩子真是遇到好心人了,难怪能这么放心地熟睡过去!”女店主对他们表演出来的善良大为感动。

“不知我们可否去看看这孩子?虽是武力上分出胜负,但是终究还是要听听孩子本人的意见,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呢。”于枫言辞恳切地对女店主说,真情实感到让不明真相的外人以为是爹娘和离,争孩子的归属。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女店主忙不迭带着两人上楼来到自己房间,“你们聊,我先出去收拾一下,买卖还是要做的,就不奉陪了。”

于枫朝女店主拱手作揖以示感谢,转头看到林停晚一脸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

“阿免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他笑着问道。

林停晚被他一句“阿免”恶心地差点吐出昨晚的汤面,“无事,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林停晚伸手摸到他的面具,作势要拉下,面具后的于枫瞪大双眼,屏住呼吸。林停晚的手顿在半路,牵扯着于枫青面獠牙的丑陋面具,半真半假道:“好奇你有几层面具。”

他收回拉力,面具的弹力回溯,整个面具“啪”地一声扣在于枫脸上,伴随着面具人的一声惨叫。

林停晚戏耍了于枫一番,心情大好地站起身,环顾女店主房间。这对于一个女店家来说房间属实简陋,屋内没有梳妆的地方,甚至没有铜镜,只有一个瘸腿的木头架子上架着一个铜盆,屋中央一张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一张孤零零的床,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如果说有一丝装饰的话,那便是墙上交叉而立的两把胡刀。

“胡人......”林停晚若有所思地走向胡刀,握住刀柄准备取下其中一支细细观察,却发现两支刀似乎粘合在了一起,用力抽取,刀身转动,只听“咔哒”一声,在墙角被床掩盖的地方出现一个暗道口。

两人心照不宣地驻足在暗道口,林停晚看看于枫,“是不是太顺利了?”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了咱们两个的命啊。”于枫望着延伸向黑暗的洞口,陷入沉思。

林停晚一个箭步纵身跃入暗道,他扬头想要提醒于枫在上面静观其变,给他们两个都留条不靠谱的后路。然后便看到一道黑影“扑通”一声落下,还因为落地不稳伸手拽住林停晚的胳膊。

“你倒是也迫不及待想要给人家送命啊。”林停晚抽回胳膊,无语地别过头。

于枫稳住身体,认真拍打整理衣摆,道:“无良店家伙同周边山贼野匪拐卖人口,咱们已经陷入圈套之中,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向哪里走都不安全,不如两个人做个伴,死前还能说说话解闷。”

“让你失望了,我死前不喜欢和人说话。”

林停晚从怀中掏出火折,隐约的火光照亮了暗洞。暗道下方极其狭窄,十几步以外有台阶延伸向下。空气中泛着潮湿,传来阵阵恶臭,像是某种家禽的气味。

“似乎是废弃的地窖。”于枫的声音在暗洞中传来回响。

林停晚向前走了几步,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站定在原地向后伸出手抓住了于枫的袖子引导着他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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