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布帛人像

玥然依旧不解,“你父母间的暗语,楚言拿出来对着周闻竹说,为何会遭到杀身之祸?”

“刚才周林檎说了,因为你们的母亲是假的。”

玥然有点醒悟过来,但是难以置信,脑子的惯性推着她的嘴喃喃道:“周闻竹已经不是当年的周闻竹了,那谁是周闻竹……”

林停晚深出一口气,压低声音,好半天说道:

“皇后才是周闻竹。”

死一样的沉寂,连楚良月都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尽管他都听不懂。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山顶的泉水又冲破了封锁,汩汩而动,清越的声音在洞中回声格外大,一圈一圈,再也没有人去堵住泉眼。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玥然,她脑子有些混乱,“所以你的意思是,当今皇后才叫周闻竹,是周家当年被扔进妓场的传承人,是我母亲?而回周家复仇收养周林檎甚至后面用雨华绣大放溢彩的,其实是当年的秦厘?”

这次周林檎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对。”

“扬绮墟的老人说当年天子路过此地,点名要‘琴棋书画’名雅妓之首——就是秦厘。结果被周闻竹冒名顶替了,日后一错再错,结果周闻竹一跃成为了皇后。当年知情的怕是只有‘琴棋书画’四姐妹,而林倏越已故去,只有楚言还在,她走投无路听说‘周闻竹’要在织锦节给白家坐庄,便利用杜玄试图敲诈威胁。”

结果被‘周闻竹’一针刺死。

“原本我们打算就着玥老板送黎见尧出来的马车逃出白家,谁知个中竟生出如此多的变故。最大的变故就是刘慈,她毒害了我娘,让我北上偷取不知是什么的解药,却设计机关害我。若不是杜玄,我早就死了……”

杜玄垂下头,忏悔道:“周家在溪宁施粥救活了不少人,我自小就有心报答,那日我真的只是想带件拿得出手的体面礼物去拜访,竟不知成了别人的枪,若不是我,可能……”

所以他后来与刘慈对峙,绑架刘牧,甚至野人般在山中度日,都只是想忏悔当日的无知与轻信。

“与你何干?”周林檎说,“我们本就是无所谓的棋子……”

郁熠朝道:“设计陷害你的不可能是刘慈,你从泾关回来她已经死了,书与解药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林停晚沉思片刻:“所以,刘慈到底是谁的人?”

白家指使她来宴会护主,她却搅乱时局,害死黎家兄弟,带着周氏母女纵马离开。

“不是江承驰的人。至少不完全听信江承驰。”郁熠朝斩钉截铁道,“周林檎北上泾关和云江目的相同,江承驰没必要铺设两条线引人耳目。”

还有另一个人。

躲在暗处,或许从一开始,刘慈就是他派出的爪牙。

林停晚想起添芜苑中没腿的绿眼睛惨遭暴毙,当晚的刺客消失无踪……

林停晚走向杜玄,问:“你是如何知道周林檎招夫婿的?”

杜玄抬头看着林停晚的眼睛,不知他为何在这种情况下问这样的问题,还是疑惑回答:“这,周氏才女出山的消息传遍了……”

他猛然顿住,瞪大双眼。

“她好大的胆子……”

顶着皇后的名声竟如此高调,她不怕皇后来追杀她吗?

周林檎有些无力的愤然:“你的意思是,我娘是同谋?”

“我并非如此说。但是你仔细想想她所做的事情。将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下,甚至不惜成为白家的囚徒,依靠技艺和求亲万人瞩目。最危险的反而最安全。”林停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灿然一笑,“要是这个法子是秦厘想出来的,那还真有点意思……阿朝,秦厘长什么样子?我真有点好奇。”

郁熠朝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半晌还是复杂地回道:“颇有江南韵色。”

“这是什么形容?”林停晚笑着反问,“照郁老板这个标准,我生于江南,也算是有江南韵色。”

郁熠朝盯住他含笑的双眸,嘴唇开合,最后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所以呢?秦厘把自己的声望提这么高,成为一个活靶子,就能躲过一劫?”玥然受不了两人眉来眼去,直问。

“皇后最害怕的是什么?”林停晚依旧含着笑,但是玥然却看出这笑并不达眼底,真是奇怪,不就打断你们谈情说爱,至于脸色突变?重色轻友的东西!

“身份暴露,往事重提。”周林檎说。

“你的意思是,秦厘要将皇后当年的出身大白于天下?那她有如此大把的时间,为何现在才开始做?而且她既然有能力散播自己出山、女儿招婿,还需要借助不为人知的神秘势力传播往事?”玥然一一反驳。

“宣扬给百姓有什么意思?从皇后上位起民间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皇后存疑,皇帝编造的假身份根本遮掩不住,民间流传的版本不胜其数,不差这一个。”林停晚道,“纵万人流言,亦不能改变一人之志。”

外面的似乎天光现日,有光打进洞中,映照在泉眼上反射出微茫的光。玥然在一片寂静中猜想到了真相:“莫不是,她想借助背后这个人进宫?!”

但是一人之志如若变了呢?如若皇帝也觉得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呢?

杜玄在乡野徜徉了二十多年,实在想象不到面见天子,孤陋寡闻道:“这,皇帝想见就能见吗?不是最近说他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

自从得知林停晚是石山行的儿子,朝中的争吵不可开交,皇帝本就不好的身体加上心虚心烦直接卧床清休。近些日子处理正事还是有关楚良月的皇储之谜。为了提防不见踪影的林停晚和羚锋军,皇宫加强戒备,层层森严,为避免人员进出,连经如鸿的乾康殿修缮都搁置下来,更别说其他可疑人等。

“大婚!”玥然突然出声,“腊月初十容樾王大婚。皇子纳妃,皇帝皇后必然会出席。”

人潮混乱,多方势力交汇,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林停晚搭上郁熠朝肩膀,“哦?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好像一会有什么杂技表演一般。

郁熠朝被搭得身体一僵。

如果可以,玥然宁愿坐牢也不愿参加江承朗的婚事。于是她连带着林停晚一起没好气道:“去什么?咱们两个现在都是通缉犯,自投罗网的事情少干!”

林停晚不理会:“你别管,我自有方法……”

玥然想到岌岌可危的月然楼和扑朔不明的前途,月然楼是在江承朗的资助下一手建立起来的民间组织,这些年为了给容樾王搜集情报珍宝立下汗马功劳,甚至在江湖上都有了些名气。但月然楼中多为孤苦无依的女子,仅有的武员伤残失踪,若是江承朗要夺回掌控,她该如何处置……

此处无解,但是有一个问题迫在眉睫。

“时清呢?”

一滴泉水滴下,清脆之声连带着溅起的水花,在无人回应的角落里,玥然这样问道。

良久的寂静沉默……

最先打破可怕的沉静的是楚良月,他无法抑制地哭出了声。

玥然没有去哄楚良月,没有擦拭他的眼泪,甚至没有低头。

从进入周林檎家只见到楚良月开始,她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她克制住了这种微妙的不祥,硬着头皮分析着自己真真假假母亲的恩怨情仇,自己将爱未爱之人的庆典,似乎在期待着在某个神机妙算的分析推测中,有人从洞里晦暗中走出来,说:

“我这几天有重大发现……”

一如他在翎中的日常。

洞中只回想着楚良月的啜泣声,没有人说一句话,玥然却异常平静,她缓步走向杜玄。

“所以,人呢?”

明明带着笑心平气和的一句问话,杜玄却生生被吓退一步,皱着眉头结结巴巴:“他……”

“这山里有野兽你知道的……”

时清带着楚良月逃亡进入赤华山,弹尽粮绝无力回天时见到了杜玄,为了掩护楚良月离开,他被万箭穿心,当场毙命。

“不要告诉玥然我是为了护住良月……”

不要让她愧疚。

玥然声音轻的可怕,“尸体呢?”

杜玄颤抖道:“被野兽撕的四分五裂,不成形了……”

“在哪里?”

“带我去找。我要看看还剩下什么。”

“就算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带走。”

“在哪里?!”

“玥然,玥然!纪止纯!”

“这不是杜玄的错。”

“对,对,我没怪他。我没怪他……”

“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玥然眼睛灼烧般滚烫,她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周围,豆大的泪珠断线地流下,而自己毫无知觉,“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

“不,我来早了,若不是我收留了他……”

那么以他的机灵劲,必然能在溪宁找到一个不错的人家,无论是被收养还是做下人,都会平淡地过完一生。

可她偏偏心生怜悯,无处发泄的慈悲成了笞人的鞭子,让他勤奋习武又考取功名,潜伏不出。

她这么聪明一个人,该早早看出他的意图,明明他根本不愿意潜藏宫中,明明他也不必事事请示。可是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

他只是想要和她说句话……

那些被她轻描淡写的翎言中,时清反复措辞。

站在杜玄给时清建的简陋的坟前,玥然恍然觉得,自己和江承朗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权势和利益,不顾一切地开道,不管不顾地利用,不论来的是黑是白,美丑善恶。

而这些,是她最为痛恨的……

——

山中的夜来的更快,雾气四起,洞前火光扑朔明暗,火苗噼啪跳动。

杜玄给周林檎上完药,纠结片刻还是站起身来作势朝后山走。

“别打扰她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林停晚斜靠在山壁上,半眯着眼,有些倦色。

玥然在溪宁长大,被沿途的商人买了做下人,一路北上,到京城后便甩手将下人抛弃,一文铜钱都没留下。玥然练就了偷抢盗劫,为了谋生进了大牢。

然而玥然始终觉得,过往二十八年,最难熬的日子并不是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下牢狱被驱逐甚至被侮辱,而是生下楚良月后的那段日子。

她草率了。

她根本没有任何底气和本领养一个孩子。更不要说把他作为一颗棋子。

做了母亲却发现自己体内与生俱来的母性要求她小心翼翼,丧失了全部勾心斗角的阴谋。

这种样纠结难熬的时刻,她遇到了时清和文川。文川是个直棱的武生,做了一段时间捕快,每次捕嫌犯都不顾旁人甚至受害者死活,没两天就被踹出衙门。而时清就是他捉的嫌犯。

时清在溪宁活不下去转战来白水,吃了点剩饭就被文川诬陷要抓进牢里,至今两人依旧各执一词。

只是如今一个无法执剑,一个奔赴黄泉,再也说不清楚当年的那场误会。

玥然后悔了,“我错了吧,阿晚。”

如若当年死在牢里呢?

如若不去找江承朗呢?

她憧憬的自由,向往的平淡,原来需要这么大的代价。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才能看到一个苗头吗?

为什么这么困难呢?

文川、时清,还有林停晚,他们都愿意吗?有怨言吗?

林停晚上前不动声色拍拍她的肩,憋了一天的眼泪不受控的无声流下。

“山中危险,早回。”

然而玥然并未早回,林停晚也没有催促。

林停晚揉揉眉心,垂在一边的另一只手被温暖的手掌包裹住。

“他离开时至少是安乐的。”郁熠朝这样说。

“?”林停晚不解。

“若有一日,我亦如此。”郁熠朝认真看着他一字一顿说。

林停晚透过他丰神俊朗的面容,试图窥探深不见底的漩涡。他似乎明白郁熠朝在说什么,又似乎根本不知道,莫名忐忑不安。

半晌他甩开郁熠朝的手,“我生不了孩子,你不必仁至义尽于此。”

郁熠朝:……

跟没心的人说不了一句情话。

林停晚还要转身煞有介事地提醒:“莫要在玥然面前说,时清不想让她知道。”

郁熠朝:到底是谁在说?

尽管无语,他还是跟上林停晚的脚步,前者就像后面长出眼睛一样扬起胳膊,郁熠朝立刻握住。

这个洞是周闻竹的住所,以前本生活在竹楼中,山中野兽侵扰,加上白家丧尽天良的捣毁,母女两个便临时栖住此处。虽是临时落脚,家中的东西却整齐利落,一应俱全。

林停晚指着一处,“我能进去看看?”

周林檎看到他带着郁熠朝都走了进去,还要假模假样询问自己,“……请便,那是我娘……的住处。”

秦厘的住所十分简单,摆设不甚齐全,也没有过多的居住痕迹。

“白家捣毁我们住所就才搬到这里临时避难,也没有住多久。”周林檎解释。

“你们之前的东西也不要了?”

“我们担心白家穷追不舍,东西就简单收拾了起来,还没来得打开……”周林檎也感到奇怪,“好像都是,我的东西?”

她把将近半年前离开时的箱子打开,一样样掏出她的旧衣脂粉,才发现竟没有一件秦厘的东西!

周林檎感到后脊发凉……

林停晚从中抽出一个布样一角,“这不是有……”

被周林檎眼疾手快抓过,“登徒子!这是女子的贴身衣物!”

然而林停晚道着歉却没松手:“抱歉抱歉,只是这上面花纹复杂,我有些眼熟。”

“什么?”周林檎将小件衣物来回翻看,“不过是粗制滥造的一件绣花品,绣坏了都没有穿过。等等,这摸起来怎么有些生硬。”

周林檎犹豫片刻,起手小心翼翼拆了针线,衣服中间竟然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夹层,她从中抽出一个颜色旧黄的帕子,“这是?”

展开帕子,竟是一副人像,而且是三个女子小像,“这中间被挖走一个人,没猜错的话是按照扬绮墟当年‘琴棋书画’四位姑娘以此描绘的,那被扣走的,是皇后周闻竹?”

林停晚似乎也眼睛不好使了,倾下身仔细端详,问周林檎:“你确定?”

“虽然这画帛年岁久远,人像模糊,但是其中的神韵可窥之一二。”周林檎确信,她依次指着说,“第一个是楚言,第二位想来是令堂林倏越,第三个是秦厘,我最熟悉不过,那最后一个被挖去的就是周闻竹了。”

林停晚摩挲着下巴,盯着布帛出神,半晌吭一声,“嗯,第二个确实是我娘。”

“看来秦厘对周闻竹确实恨之入骨,人画中也不放过。”

郁熠朝根本看不到布帛上的画像针脚,沉寂半晌道:“此物楚言是否也有一个?”

“确实有。”玥然突然从外而来,面色如青,但是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举起一个甚至更为残破只有林倏越一人还勉强能看清的一模一样的布帕,“秦厘担心此物上的画像暴露她与楚言关系被查出,我楼中人在楚言家中搜查许久所得,为了避免其他线索,便一并毁了她家。”

杜玄不解:“房屋坍塌若是想要找出点什么也有可能,为何不一把火烧了?”

玥然无意间瞥了一眼林停晚,低头不说话了。

林停晚却瞬间了然——因为来不及了。他们行进到视野范围内能看到楚言家才听到楼宇坍塌的声音,此时月然楼的人方开始毁迹撤退。倒不是说火烧的效率低,而是——

玥然知道林停晚儿时火中的阴影,她不愿使用这样的方式,在林停晚面前。

林停晚:“其实什么方式都一样。如果我没猜错,这样的帕子原本应该四姐妹人手一条,但是后来我并未在我娘遗物中看到,应该是,流到了楚言手中。玥然手中的这条是我娘的。”

杜玄和周林檎懵了,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变故:“什么?”

“这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红叉,我娘的东西都会习惯性标记。”林停晚伸手轻轻摸了摸破旧的布帛,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试图感受那个米粒般的记号被绣上时的温度。

玥然依旧拿着帕子不掉,“我以为你看到了后面的字。”

“什么字?”

帕子后面是大片被晕染的墨迹,隐约中只能看到三个字。

杜玄凑上前看半天:“……知……早晚?这是什么?”

林停晚哭笑不得,“不能因为有一个字就冒然断定吧?”

玥然理所当然:“就是太牵强才没告诉你,不然我若知道这是你母亲的,我早就给你了……”

林停晚接过斑驳破旧的布帕,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对玥然说:“不是你的错,莫要过于为难自己。”

玥然一愣,好半天沉静在一旁没说话。

杜玄倒是发现了问题:“那就是说,四条帕子,周林檎、秦厘各一条,楚言两条,那楚言的另一条帕子去哪了?”

林停晚:“被白家抢先一步拿走了,后来随着白义信身死不知所踪。”

所以在枫林小院,白义信继楚良月后的另一个威胁条件,应该就是他从帕子中发现的周林檎秦厘的秘密。只是最后被江承驰的快箭封喉,湮没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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