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寒暄

因身体抱恙刚出门走动的顾老夫人冷不丁地出现,崔妩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

“老夫人……”

她低下头,一句解释都说不出。在被捉住现行的这一刻,她忽略陆衡对她说过的话,其实本质上是因为她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

“是他叫你来的,是吗?”老夫人见到她,却没有半分意外,直截了当询问。

意识到老夫人所说与她所想的是一人,崔妩忽地眼前一明。

崔妩颔首,眼神里带着不解,摸不透这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顾老夫人发出一声吁叹,深深望了眼正局促的崔妩,随后下定决心,步履蹒跚走近里间的一座红木雕花衣柜。老夫人摸过手边拐杖,从衣柜最下方够出一个盒子,其上两道锁扣俱全,和陆衡所说分明无二。

“拿着。”老夫人把此物塞进了崔妩怀里,铁锁啷啷摇晃,她没把钥匙一道交给崔妩,因她相信陆衡自有解法。

“这……”

崔妩抱着匣子,如有重负在怀。

老夫人的病容里携了认真,“劳烦崔娘子代老身转交。”很快,又从衣柜里面取出一件花色不显老气的披风,亲自为崔妩披上。

崔妩想要推辞。

“衣裳脏了不好看,披着吧。”老夫人再道。

衣料柔软的披风从崔妩的肩头滑落,遮住她先前因找寻而弄脏的衣裙,也掩住了她怀里多出的异物。

“老身还有一事,希望能求崔娘子一个薄面。”老夫人郑重其事。

崔妩惶恐:“我担不起您这一句……”

老夫人上前捏紧她的手,情绪激动恳求道:“请崔娘子保住我的小孙儿阿昭!”

按照陆大人前头对张家的处置,家族女眷只要不是主犯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凡为男子一律流放充军,正因本朝律法待女子宽容,而不顾流刑的男子是否为老幼。稚龄如刚出生不满月余的婴孩,嚎啕声不断也需得在流放路上。

老夫人一向看人很准,她一早知道陆衡与崔娘子关系匪浅,再放开些猜想,前者对后者甚至可说是情意非凡。老夫人当然可以在陆衡面前,以其父故事里的旧情裹挟,求他成全一个无辜稚子的平安健全。

可旧日情分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何况他和他父亲还是有不同,所以老夫人才将目光转向崔妩。

“那孩子可怜,早产不说,连带着母亲一起受罪。我去瞧过,只这么一点大,小脸皱巴巴地……”

顾昭生得实在不是时候。

原本的预产期是在两月后,三媳妇却因雷天受惊,早产之下诞出弱子。

老夫人生病,不仅是因为担忧孙儿体弱,更是知道孙儿一出生没多久就要面临与父母分别之苦,在颠簸路上失了性命,到底不成活。

怜悯小儿无辜,老夫人不惜舍弃平日人人捧起的脸面,也要求崔妩答应。

句句舐犊情深,却让崔妩生出不少困惑,她不解老夫人为何要把事态说得那般严重。一个家族的大灾大祸,真能在一朝一夕间显露?

“如果是崔娘子代为说情,相信陆大人一定会成全老身所求。”老夫人语罢,最后请求说道。

崔妩却为别的愣神发怔。

……陆?

来到云州以后,崔妩第一回听到这个姓氏。

陆,与她的未婚夫同姓。

还没转过弯来思考清楚那句“陆大人”指谁,耳边一时纷纭如潮,搅乱了崔妩的思绪。

“祖母,我们回来了。”

顾家姐妹们在院子把彩羽毽子踢得欢快飞起,不小心踢得太高,毽子落到了屋檐最边角处拿不下来了,一道回来歇息,顺便让侍女帮忙爬梯子摘毽子。

顾沅音望见祖母和崔妩在里间,走了过去。

“表姐,你身上这件是……”

顾沅音好奇她怎么披了一件从没见过的披风,剩下两个堂姊妹听到也走进来。

老夫人岔开话题,支开她们,“嬷嬷准备了凉饮,丫头们都出去再吃些。”

转晴之后天热了,身上出汗心里也有燥火,得知有凉饮备着,众人皆拍手称好。

“崔娘子等会儿和丫头们一起离开。”老夫人叮嘱。

秋梧院里有大房儿孙的眼线,若被那儿孙知道她把账本交给崔娘子带出,结果恐怕不好,让崔妩隐在人堆里不惹人注意最好。

崔妩跟着顾家姐妹坐下,吃了半碗凉茶。至于顾老夫人先前所请,她到最后都没给明确的答复。她想不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会身陷囹圄,她对老夫人说的那些事毫不知情,但她愿意为了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试着向那人开口。

次日。

清霁茶馆。

崔妩得了信来此地,在茶馆门前她一眼瞧见那个玄衣冷面的侍从。

“崔娘子,请上楼。”云肃请她进去。

“离约定的时候尚早,郎君可来了么?”崔妩问。

云肃只身在前引路,不语。

走上二楼,云肃停在雅间前,扣门道:“郎君,崔娘子来了。”

崔妩瞥他一眼,以往在陆衡身边见过他几回,那时她可没觉得此人不好相与。

如崔妩所想,云肃对她不满。

归根结底在于上回崔妩从陆宅中私逃,害得郎君耗费好大力气才找到人,郎君不计前嫌愿意继续着人看护她,可云肃却不认为崔妩会领这份情。

而且……

云肃以余光端详她。

眼熟,真名更熟。

七年前,云肃作为家仆跟随郎君离开京城,那年他十四岁。现在关于京城的很多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但有一件事,他至今留有印象。

陆衡还在书院读书时,有一回二郎君带了朋友趴在墙头偷看,被他发现。云肃将要报给陆衡时,被二郎君捉住了手,旁边的小姑娘也期期艾艾地看他。

云肃敛声。

后来知道二郎君这位朋友姓崔。

京城崔家和陆氏交好,更有个崔氏女子与二郎君自小定下婚约。

叫崔什么芜,还是湖?

陆衡一定不记得这些琐事,云肃也想不起来那崔氏女到底叫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位崔娘子面熟,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听起来与崔氏女相似。

“崔娘子,请。”

茶桌设在窗边,雅间内无人伺候,陆衡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向她。

崔妩没有碰杯子,她不忘正事,把紧锁的匣子给了陆衡。

他看一眼就放到手边,询问她,“近来可好?”

崔妩每次听到他这般寒暄,心里总不免突地一下。她看了看陆衡,再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略低些回话:“已过去月余,郎君尽管宽心。”

她绝不会有孕。

陆衡露出意外的神色,她怎么会认为他问的是那事?

“前几日风大雨大,想到崔娘子身子单薄,故而……”

陆衡顿住,望着她,如实道:“有些担忧。”

崔妩刚刚平静的心潮再泛波澜,他的眼神直白纯粹,不掺异色,反而灼得她心慌。

她的视线胡乱瞥去别处。

崔妩隔着手绢拿起桌上一块糕点,慢慢咀嚼时有细碎粉末沾在她的唇上,她叠起帕子很仔细地擦拭。

唇脂明丽,手绢上沾染淡淡的红,柔软的双唇张合间,偶尔能够见到唇缝间微露的贝齿。

陆衡静望,深色眼眸中清晰观望她的一举一动。

迎窗清风拂过,崔妩身侧的一缕发飞掠而起。

思索再三,她提到顾昭。

“老夫人让我带句话给你。”崔妩只管把顾老夫人的原话告知。

陆衡听了,面上神情不辨喜怒。因他未语,崔妩看过他的脸色后,再道:“我不知你们有何仇怨,可那只是一个孩子,他的世界本无对错。”

陆衡平淡陈述:“有时出生就是一错。”

“家世和父母都不是他能抉择的,如果有得选,谁会想一出生就没了依靠。”

比她还要可怜。

至少她幼时有过一段和父母团圆欢乐的时光,顾昭迎来的却是家破人散生生分离之苦。

陆衡见她低垂眉目,藏住了喉间想要告诉她顾家实乃罪有应得的话。她不知内情,没必要为这事与她相争相辩,搞不好还会让她以为他十分冷酷无情。

“继续。”

陆衡温和开口,想听她继续说。

她驳了他的话,他不生气?

崔妩噎住。

陆衡再推动一只碟子到她面前,装着的糕点和先前她尝过的是一种。

又甜又腻。

崔妩不仅不喜欢,陆衡此举更教她心生异样。

“不必了。”

崔妩声音细弱地拒绝他的“好意”。

离开时从衣袖褶皱里落下了一只手绢,飘然而落,宛如栩栩如生的蝶。

蝶翼边缘,还有一撇淡淡的红。

陆衡挥手拾起,于掌中平整铺放,展开后才看清手绢上精致美丽的绣样。

是茶花纹。

此花已过时节,仍被她置于帕上、放于身边,引得陆衡不由遐想,她喜欢的是红茶花么?

将这方手绢拿得更近,才能嗅出一抹幽微雅致、若隐若现的香,比她衣上的香味更软和。

陆衡回想起她用这个帕子擦过嘴唇,许是唇脂香郁,但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曾以这方茶花手绢擦拭过,冒出薄汗的脸颊、细颈、耳后。

……

回到顾府。

侍女告知崔妩,大夫人在找她。

因着曾在姑母院子里见过这侍女,所以崔妩没有起疑,跟着过去。直至侍女七绕八绕将她带到府中极偏僻荒凉的场所,她这时开始警惕已经来不及。

“得罪了。”

她被侍女从身后捂住口鼻,吸入大量迷药,很快瘫软倒地。

风吹动细长的草叶翻滚,一下一下扫着她的脸,崔妩却毫无知觉。

再度睁眼,景象变幻。

崔妩昏昏沉沉抬起头,粗略放眼一望,只觉面前一片金碧辉煌,灯火明亮,仿佛有一滴火烛泪要滴进她的眼中,无比刺眼。

不远处的衣架上挂着一套新制的新娘婚服,背后的墙面上挂着一张偌大的喜字图。写这喜字的人着实心切,竟然没有等到墨汁干涸,便将这张图竖着贴起,以至于“喜”的尾端流落两行红墨汁,像是双眼垂下两行血泪……

满室喜色红光,崔妩却觉得氛围可怖。

视线再掠扫而过,室内洒了一地的经书文字,凌乱纷纷,崔妩的手脚被绑住,她努力移动身子凑到距离最近的经书前,才能看到上面的字。

“自诸妄想,展转相因。”

这字迹,出自她手。

是她抄写过的佛经内容!

她曾经还想过把它当做顾老夫人的寿礼献上,后来却不翼而飞的那些经文。

不是不见了吗?

为什么又重新出现?

崔妩猛地颤动心房,心跳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醒……了?”正前方男子声音幽幽。

崔妩知道是谁,也正因如此不去看他,忿怒令她垂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发抖。

畜牲。

“表妹,你瘦了,胆子也变小了,连看都不敢看我?”顾峥从远处走近,欣赏她被捆缚四肢只能求伏在地的模样。

不论他怎么说,她连一个字的声都不肯出。顾峥喜欢她当笼鸟时过分柔弱的美丽,最看不惯她明明受制于人还要咬牙坚持的隐忍。

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为什么要忍耐?恨他,说出来就是,说出来让他痛快。

顾峥怀着狰狞的心思上前,见她一直垂着脑袋,将要去扶起她,谁知崔妩眸子一紧,受到刺激又晕过去,直挺挺地倒在他的靴前,不似作假。

“来人,叫……”

顾峥下意识想叫人去喊医士过来,可是他犹豫了,担心会暴露她的位置引来旁人对她的窥视,顾峥压下了为她求医的想法。

“进来。”他让侍女过来伺候。

“大公子,您给我的药我是按量用的,我也不知道崔娘子为何还晕着。”侍女解释,脸上颜色惨淡。

“最好是你说的那样。”顾峥扯动嘴角,对着侍女假笑:“好好看着她,听到没有?你要是看不住她,就自己把眼睛挖了,之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顾峥言辞凶戾,侍女被吓哭了。她哪里想到前一天还对她和颜悦色的大公子,诱导她为他办事,今天就换上一副阴狠的嘴脸,比恶鬼可怕。

“自诸妄想,展转相因。”——《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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