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高峰的电梯门口,清一色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乌压压大排长龙,赫蔺渊提着公文包刷着新闻,跟着队伍缓缓朝前挪动。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原来是许迟。
“Morning~”许迟哼着轻快的语调,神采奕奕,眉眼愉快舒展,仿佛刚从隔壁SPA馆里通筋活血过似的,跟周身那群神情跟西装一样沉重庄严、上班如上坟的人大相径庭。
赫蔺渊被他欢快的模样逗笑了:“有什么喜事?”
许迟嘴角上扬,神神秘秘地往赫蔺渊耳边一凑:“你不知道吧,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上班最欢快的日子。”
赫蔺渊去年此时还没来公司,当然没经历过这种欢乐日子,也不知个中缘由。
许迟笑嘻嘻地说:“每年圣诞节前,大老板们都携家带口回家的回家,度假的度假,办公室低气压制造机们一走,可不值得欢呼雀跃嘛。何况,这个点儿生意也都消停了,每天喝喝咖啡聊聊八卦时间混混就过去了,你说爽不爽?”
赫蔺渊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今天体验一下。”
许迟一路哼着歌儿上楼,“滴”地刷卡进办公室,半只脚刚落地,他就嗅到一股不祥的气息,只见前台的同事苦涩地朝他摇摇头,宛如一只报丧鸟。
许迟走近悄声问:“怎么回事?”
前台的同事指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报暗号似地低吟:“李总瑞士之行取消,大佬们纷纷打道回府。”
“什么情况啊?”八卦就要彻底,许迟追着问下去。
“不知道,李总今天脸色不好,没事儿你可别去那片禁区晃荡。”
许迟伸出两根指头,摆出一个收到的动作,又顺手把早上买的咖啡递过去,“美女,谢谢你的提醒。”
前台的姑娘红唇一展,被许迟滑稽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她熟稔地接过咖啡,“谢谢帅哥。”
赫蔺渊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噩耗”,他眼见许迟像只泄气的皮球,一下子就焉掉了,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别丧气,晚上请你喝酒。”
回到座位,赫蔺渊马上全神贯注投入工作。
迈克尔·哈德森从未指望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够在非洲那片蛮荒之地圆满完成交易,当赫蔺渊带着签好的合同毫发无伤、安然无恙地回到新加坡的办公室时,他和所有人一样惊讶。
当然,一个成熟的职业经理人最擅长的就是伪装和掩饰,面对赫蔺渊出色的表现,他只轻轻抬抬眉,脸上微微露出一个赞赏和肯定的表情,“干得不错,我果然没看错,你没让我失望。”
敢情这功劳还是他的,赫蔺渊暗自腹诽,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迈克尔,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要是没有你的支持,这个生意没有谈成的可能性。”
领导们总是对夸赞很吝啬,但对奉承照单全收,迈克尔听了果然很受用,他哈哈大笑,还大方地抛出来自高位者的建议:“记住年轻人,这只是成功的第一步,后面的事情也要执行到位。”
不过这之后,赫蔺渊再也不用做那些鸡零狗碎帮人跑腿的事情,他忙着要把皮奥矿业拉来的生意推上正轨。
迈克尔虽然欣赏他的能力,但并没有慷慨地在本地多招个人分担他的工作,他也知道按公司的规矩,以他现在的资历根本还没轮到带人,伊森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资源。
非洲相隔万里,局势风云诡异,有必要招个靠谱的当地人让业务顺利运转,一通好说歹说,迈克尔才勉强点点头,大发慈悲地施舍:“合同工,价钱别太贵。”
赫蔺渊每天早出晚归,案头工作堆积如山、铺天盖地,双手在手机和键盘之间不断切换,一边要远程遥控皮奥交付的矿品质量,一边要安排物流运转,一边还要与不断施压的客户周旋,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即便老板不在,他也没时间摸鱼。所以他当然没有许迟的失落感。
但是,他仍然能感受到今天的氛围不同寻常。
四周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平常喜欢走来走去的同事各个都缩在自己的格子间里一副闭门思过的模样,连敲键盘和打电话的声音都一压再压,以至于赫蔺渊讲电话的声音在这诡异的静谧里无端被放大了,他甚至怀疑还有回声。
中午间歇,他得空给自己的胃塞了个三明治,瞥见大老板李文哲的办公室打开又合上,高管们进进出出,面露难色,头顶仿佛笼罩着乌云。
迈克尔是美国人,每年十二月初早早就休长假回家,赫蔺渊觉得他运气不错,躲过一劫。
纳森路那顿不愉快的晚餐结束后,李文哲的心情一直没好过。
摩根银行的董事总经理和他在同一个高尔夫俱乐部,每次打球的时候总不忘给他描摹维克托上市后的蓝图,李文哲对他讲的故事逐渐动心,也觉得上市对维克托发展更有利,便想拉拢妹妹李文熙一起说服老头子。
但他实在搞不懂老头子为什么如此冥顽不灵。以前全球经济波动起伏,或许是时机不对,谨慎精明的老头才会对资本市场比较抗拒,可是眼下市场如火如荼,他们只要花一点钱,投行那帮花里胡哨的金融精英就会赶着给抬轿,不用费什么大力气,也没什么大风险,他的名字就能出现在福布斯财富榜上。
老头子竟然想也不想,一拍桌子就否决提案,怒火中烧般朝他们发吼,让他们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个事情,简直比上古时期的皇帝还霸道独裁。李文哲想到身边的朋友各个都已经接手家族事业,成为家族的掌权人和话事人,而他自己呢,这把年纪还要听令于那个老古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胸口仿佛有千斤大石压着。
他没有心情去瑞士滑雪,不顾叶柏黎的反对让秘书取消了机票和酒店,叶柏黎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去巴黎血拼购物。
他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维克托的高管们纷纷遭了殃。
昨天晚上他们就收到消息,今天要向李文哲汇报年度总结以及明年的规划。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不仅毁掉了好几个家庭的圣诞假期,更是没给他们一丝临时抱佛脚的机会。
李文哲平时都是端着一副喜怒不露的大老板派头,底下的人战战兢兢,今天全楼层的人都见识到他火山爆发的一面,更是吓得大家夹紧尾巴做人了。
赫蔺渊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悄悄观看这场年度大戏。
门又打开了,一个欧洲的高管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假装若无其事,但背后湿透的衬衫出卖了他。
赫蔺渊摇摇头,伴君如伴虎,职场如战场,混口饭吃真不容易,还是早点结束手上的工作,早点下班跟许迟去喝酒痛快。
就在他打算起身去接咖啡续命的时候,李文哲从办公室里探出身体,目光冷峻,眉头紧皱朝办公室外头喊,“迈克呢?”
赫蔺渊这才发现午间办公室一个鬼也没有,自然也没人回答李文哲的问题,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李总,迈克今天休假,不在办公室。”
抢打出头鸟,他的左眼微跳,他预料到前方即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李文哲朝他递过去一眼,自然不认得低级别的员工,“你是他团队的?”
赫蔺渊点头。
“那你进来一下。”
果然,赫蔺渊想,真是倒霉,迈克躲过一劫,他却要遭殃,。
……
Day and Night酒吧位于滨海湾,和那只鼎鼎大名的鱼尾狮只相距几个街区,在金融圈里颇有名气,因为它一年到头都营业,24小时不打烊,是那些玩命赚钱的金融才俊随时都能喝上一杯的好去。
赫蔺渊和许迟进去的时候正好是晚餐时分,酒吧里人声鼎沸,水泄不通,连吧台都挤满了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女。两个人艰难地挤过嘈杂的人群,在众人的注视下在一张事先预订的桌子上坐下来。
赫蔺渊好奇,探过身问他:“这间酒吧从来不给人留位,你怎么如此神通广大?”
许迟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借了某些人的光。”
赫蔺渊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问,认真翻着菜单:“听说这里的生蚝是全坡最好吃的,托你的福,这次我可以尝一尝。”
许迟连菜单都不用看,熟门熟路,一口气点了两打生蚝,一个披萨,几碟子下酒菜,还有四大杯黑啤。
赫蔺渊看他报出一连串菜名,也懒得自己看菜单了,“看来你是常客。”
“嗯哼,下班有空就过来喝一杯,不仅可以解压,偶尔还能从这些人嘴里捡只好股票。”
这话不假,四面八方都在聊今天股市涨了跌了,哪只股票好,哪只是垃圾,股票显然比任何小菜都下酒。
许迟今天对股票不感兴趣,他畅快喝完小半杯啤酒,终于忍不住问:“中午李总喊你干嘛?”
赫蔺渊硬着头皮走进李文哲的办公室,心理上做好被狂轰滥炸的准备,并想着怎么从迈克尔身上讨回自己当挡箭牌的好处。
李文哲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可以俯瞰新加坡最繁华的街市,不过办公室的人显然无暇欣赏美景,赫蔺渊一进去就闻到浓重的烟味,他自己也是个老烟枪,但还是被宽大的红木桌上堆积的烟头吓到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预想中的咆哮和质疑没有到来,李文哲很认真地在研究非洲市场,对迈克尔手里刚刚起步的钴矿石业务很感兴趣,赫蔺渊恰巧是这块业务的对接人,应付李文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半个小时后,李文哲对赫蔺渊说:“以后这块业务让迈克尔带着你一起汇报。”
许迟惊呼:“牛逼啊哥们儿,你得到了大老板的赏识。”
赫蔺渊喝下一口苦啤:“迈克尔一回来估计就要把我砍了。”
许迟幸灾乐祸:“是啊,他才消失片刻,你就开始在大老板面前作秀,我要是他,也要气得牙痒痒。”
赫蔺渊摊摊手:“这不能怪我,我没想谋朝篡位。”
许迟说:“好好把握机会,机会本来就是给有实力的人准备的。”
赫蔺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许迟低头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别的部门高层换来换去,只有迈克尔稳如泰山吗?”
赫蔺渊摇摇头等着许迟爆料。
许迟四处瞄了瞄,仿佛担心隔墙有耳,把头压得更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迈克尔是董事长、也就是小李总他老爹的人。你懂吧?这里头水可深呢。”
“李总要是想上位,干掉迈克尔是迟早的事情,这就是你的机会。”
赫蔺渊斟酌着他的话,而后笑笑:“你怎么不去抓住机会?”
许迟拍了拍他肩膀:“哥们儿,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干事业的,我嘛,有份工作就行,人生的乐趣在别处,嘿嘿。”
赫蔺渊甩开他的手说:“得啦,我就是一个低级打工狗,赚点小钱,没那么多狼子野心。”
许迟当然不信,狠狠白他一眼:“哥们儿你别谦虚了,就你勇闯非洲那劲儿啊,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说你没有野心抱负,那我真的连咸鱼也不配当了。”
赫蔺渊噙着笑:“生活所迫,身不由己。”
许迟喝着酒,又叹了口气:“破事真多,赚点钱不容易。今天真是倒霉,想象中的摸鱼没实现,还遇上一堆麻烦事儿。”
“怎么了?”
许迟一口干掉手上的啤酒,大吐苦水:“就是物流呗,我们好歹也是个牛逼的大宗商品交易公司,物流体系烂的一比,什么都要仰人鼻息,真麻烦。”
而后他又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
赫蔺渊跟他碰了一杯,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拿钱做事,替人消灾,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赫蔺渊在钢铁森林穿梭了一年之后,多少也体会到了打工人的痛苦。每天汲汲营营,穿得人模狗样,奉献自由和时间,戴着一张面具讨好上司和客户,更要与朝夕相处的同侪表面虚与委蛇,背地里争个你死我活,只为了更高的薪水、更光鲜的头衔。嫉妒、推诿、指责、羞辱、谩骂充斥在格子间的四面八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真可怜,好在他不用一辈子困在这里,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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