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这回却再也没有一个陆行舟来救他了

爱哭的小孩总是会有糖吃。钟渺显然深谙这一道理,小孩儿将自己的年龄优势和所谓的“娇憨”发挥得淋漓尽致。秦昱大他两岁,沉默着站在他身后看他撒娇卖乖,看他使劲浑身解数吸引陆行舟的注意力,趾高气扬地抢走所有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秦昱不是没有想过跟陆行舟谈谈这个问题,只是刚刚晋升了班长的消防员并不怎么抽得出空来。男人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不在家,你俩搭个伴好好过。”末了又补充道,“好在钟渺很乖。”男人笑,“别让我担心,嗯?”

乖吗。秦昱并不认同,但他只能将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恶魔般的钟渺藏在心底。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心怀侥幸,觉得自己总能将钟渺教好。

“林牧珩说,我当时的情况也可能跟我所处的家庭地位有关。”秦昱低着头点燃了一根烟,袅袅烟雾从他的指尖飘起,打个圈儿绕个弯就消散在朦胧雨幕里。

秦昱上面有二十四五的陆行舟,下面是十四岁的钟渺。他无法像钟渺一样在陆行舟面前撒娇讨好,反而需要迅速懂事、迅速成长来为陆行舟分忧解难;而在面对钟渺的时候,他也无法拥有宛如陆行舟般的震慑力和绝对的话语权。

困境已然产生,深陷其中的秦昱左右掣肘,他只能一面沉默着应对陆行舟的希望与期待,一面同不怀好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钟渺周旋。

秦昱以为十五岁的天崩地裂之后他能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但事实证明,命运从来不肯仁慈,相反顽劣又无理。它将秦昱从一个地狱里拉出来,转而投进了另外一层地狱。

站在秦昱身旁的阮银砾皱了皱眉,伸过手来就要抢男人的烟。

“你放心,我从来不抽烟。”秦昱朝他宽心地笑笑,安抚道,“我只是用这个方式来缓解压力。”

“他都做了什么?”阮银砾发问,没再伸手去抢那根燃着的烟,他打量着男人的神色,晦暗不明。秦昱的目光深邃而幽远,似乎想透过这层雨雾看清些什么。

“做了什么……”秦昱垂下眼睫思考了一会儿,烟头在他的指尖闪烁,“记不太清了。”

“但都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大事。”秦昱说,雨丝沾湿了他的头发,“因为对于他之后做的事情而言,他之前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

过去钟渺做的林林总总对秦昱而言已然不重要,小孩家家的恶作剧,对于需要早早接受社会现实和承认自己地位的秦昱来说不足为惧。他需要关心的事情有很多,学业、兼职。曾经他还想再抢一抢陆行舟的关注,后来觉得一切也不过如此。

他向来没有朝陆行舟要些什么的权利。

但现在二十八岁的秦昱站在清明的雨幕里,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掉以轻心与忍气吞声。

“陆行舟是他害的。”秦昱慢吞吞地说,将烟头扔在脚下,重重地碾灭。他又重复了一遍,临了却改了口,“陆行舟是我害死的。”

阮银砾猛地扭头看向秦昱,酒吧老板扬起了头,在冰冷的雨丝中闭上了眼睛。面前的墓碑上,男人剑眉星目,意气风发。上面的生卒年份忠实地显示着这个男人的一辈子,都不足而立。

“他没能为他热爱的事业牺牲,当然更没能一辈子平安、无疾而终。”秦昱语气平淡,但落在阮银砾的耳里更像心若死灰,“他死在了医院里。”

阮银砾慢慢地放下了想去搭秦昱肩膀的手,他不知道秦昱为什么要在此时将过往的伤疤撕扯得鲜血淋漓,但他的生命经历较秦昱而言仍旧单薄,尽管无法感同身受但心尖仍在隐隐作痛,苍白无力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只能选择将时间和空间留给秦昱一个人。

秦昱闭上眼,眼前是一片漆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救护车嘶鸣的声音,他听到钟渺涕泪交加的哭腔,又听到钟渺最后冷漠的嗓音。

他看到十七岁那年火光冲天,热浪扑面。是谁的声嘶力竭惊飞了鸦雀,又是谁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空。

……

十五岁的那场大火在秦昱的后腰处留下了一块再难褪祛的伤疤。命运补偿给他一个陆行舟,又在十六岁的那年送来钟渺将陆行舟分走。

十七岁那年的大火则是彻底地毁掉了秦昱,毁掉了他的光,毁掉了他的前途,毁掉了他原本该苦尽甘来、顺遂平安的未来。

“那天我去学校接钟渺放学,”秦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满眼担忧的阮银砾扯了个笑,又重新低下头,“他的同学告诉我钟渺去镇上的那间废弃织布厂了。”

阮银砾知道那个地方,在他仍小的时候,织布厂起过一场大火。无端蹊跷,就像是凭空出现,轰轰烈烈地烧了许久,又悄无声息地被扑灭。调查组来查过,最后草草地得出一个天气炎热、自燃起火的结论,就算将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了。

“我去找他。”秦昱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一段话不得不停下几次来保证语意的连贯,“因为陆行舟休假,答应带我们去市里的游乐场。”

十七岁的秦昱摸索着往里面走,织布厂内还保留着仍投入使用时候的布局,易燃的布料和棉线堆得满满当当,上面还黏着不少蜘蛛网。

他一路走一路喊,不大的声音经过织布厂偌大的空间回响了几次,重新返回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有些战栗。等到秦昱走到织布厂的最深处也没能找到钟渺,打算回过头出去的时候——

他的来路已经让大火封得严严实实。

火起得无声无息,等到秦昱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书包还在身上,他急忙拽了几匹布,用水瓶里的水打湿捂住口鼻,一边试图找出火势不那么大的地方冲出去。

十五岁的经历让秦昱不想再面对大火,但真正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境地,除了积极自救他别无他选。而那个时候秦昱还能分出一丝精力来去想,幸好钟渺不在,被困在大火里的只有他一个。

就在秦昱昏昏沉沉,以为自己十五岁偷来的命终于要还给上帝的时候,两个消防员冲进来将他架起。“秦昱!秦昱!”其中一个往他头上套了一个面具,声音熟悉,是霍远,“坚持住,我们带你出去!”

霍远抱着他一路往外冲,直到将他安安稳稳地放在救护车上,这个男人才松了口气。“秦昱,等会儿送你去医院,这边火灭了我马上去医院看你。”霍远摘了面罩,同秦昱保证。

“陆行舟呢?”秦昱的嗓子因为吸入了大量烟雾,仿佛被砂纸磋磨了一般,嘶哑难听。他拽着霍远的衣服袖子执着地问,“陆行舟呢?”

消防队来出任务了,那么陆行舟一定也在。霍远揉了揉他的头发,安抚道:“陆行舟等会儿跟我一起去,他也在火场里。你乖,嗯?听话。”

幸运的是,秦昱的自我防护措施和自救行动采取得很及时,他的身上并没有很明显的烧伤。但这也是这场大火发生之后的唯一一件侥幸的事情了。

钟渺一直没有出现。秦昱躺在病床上盯着病房里白晃晃的天花板发呆,他的嗓子被灼伤,一说话就撕裂般得疼痛。吊瓶里的药水顺着细长的软管流进他的身体,秦昱稍稍偏了偏头去看墙上挂着的钟。

已经是晚上了。霍远没来,陆行舟也没来。

指针直到数字十一的时候,他的病房门终于被推开。秦昱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来,来人却并不是陆行舟,也不是钟渺。只有霍远手上缠着纱布,面色凝重地往里走。

“还好吗?”霍远问秦昱,“有没有哪里受伤或者不舒服的吗?”

“你的手怎么回事儿?”秦昱问霍远。

两个人都没有回话。秦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陆行舟呢?”

“秦昱。”霍远坐到他的病床边,扶着他慢慢躺下,又替他调了一下点滴的速度,这才开口道,“行舟有事。”

秦昱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陆行舟是去找钟渺了吗?”

“不是,”霍远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捋了捋秦昱的头发,温声说,“钟渺已经被送回家了,他在织布厂附近的荒田里被发现的。”霍远没说钟渺在那里做什么,只是轻巧地将这个话题跳过去,“队里还有事需要陆行舟处理,所以我先来看你。”

秦昱认真地盯着霍远看了半晌,然后话音突然锐利起来:“陆行舟是不是出事了?”

……

“霍远实在不会撒谎。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撒过谎,所以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事情不对。”秦昱淡淡地说,他又重新抽出了一根烟,站在他身边的阮银砾咔嚓一声,替他点燃了烟草。

秦昱和陆行舟认识多久,就跟霍远认识了多久。霍远看得清,他和秦昱之间的交流虽然只有寥寥数次,但彼此算得上推心置腹。霍远从不在秦昱面前撒谎,所以他第一次试图瞒着秦昱某件事的时候,就很快地被拆穿、然后败下阵来。

手术室外或站或坐着一群消防员,他们有的人脸上还带着被烟熏黑的脏污,有的人手臂上草草地缠着几道纱布。见到秦昱和霍远过去,这群不善言辞的男人只能看一眼穿着病号服的少年,又很快地撇开已经通红的眼睛。

手术室亮着手术中的红灯。“进去多久了?”秦昱哑着嗓子问。他刚刚跟霍远说了太多话,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他还是执拗地问。

“三个多小时了。”有个男人说着话,快速地抹了一把眼睛。他们一个队里的成员,都是一起吃一起住,兄弟之间的感情深厚,现在班长躺在手术室里,他们连一步都不敢迈开,固执地守在这里。

“医生怎么说?”秦昱又问。这回没人说话,只有坐在一边的、陆行舟的副手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纸张。秦昱看清那是病危通知书,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

霍远跟在他身后,见他身形晃了几晃,一个箭步迈上来揽住他:“秦昱,我先送你回病房,这儿有哥哥们在呢,你不用担心。”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等陆行舟出来了我就去告诉你。”

“没事。”秦昱拂开霍远扶他的手,重新站直,“没事,我就在这里等。”

秦昱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表现得要冷静,他坐在墙边的长椅上,直直地盯着手术室门上的灯,一瞬不转。

秦昱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消防员的职业使然,陆行舟随时可能会在火场中受伤,甚至牺牲。但他没想到的是,命运同他开了一个奇大无比的玩笑,陆行舟是因为他受的伤。尽管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但秦昱却很难不自责。

秦昱找副手要来了病危通知书,冷冰冰的通知模板,上面印着陆行舟的名字,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名衬得副手的签名紧张又颤抖。直到霍远强制地将病危通知书抽走,一只手强制性地闭上了他的眼睛,用受了伤的手强硬地将他按到了怀里。

读心理的男人向来心思敏锐,霍远声音坚定,同他道:“秦昱,跟你没关系。即使你不在火场里,该陆行舟拼命的、该我们拼命的,我们都会去拼命。”

这是消防员的职责,不关秦昱的事情,也不关任何人的责任。

霍远用力地圈着秦昱,十七岁的少年乖乖地待在他的怀里,嗅到了一些烟尘味。秦昱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不过瞬间,眼眶发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霍远没劝他别哭,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命运从来不肯善待人,它给予你的甜头总是转瞬即逝,从来不肯让你在沉沦于美梦里哪怕多一秒。它把美好砸碎,用碎片扎得人的灵魂鲜血淋漓、遍体鳞伤,而你却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秦昱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噩梦里。这回却再也没有一个陆行舟来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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