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域这。
他一个人坐在阴影处的休息椅上。
屏幕熄暗的手机放在侧边,沈域脊梁顶着墙,略微低着头,烟火的猩红成了这一片暗色中唯一的光亮。
前方明亮处拳台边一片哀嚎,“快快快,帮我看看,疼得不行。”
“我都怀疑我被锤骨折了。”
徐斌进来,刚挂了电话,正要开口询问,一见眼前的场景,话语都变了,“怎么回事?”
各个龇牙咧嘴的,旁边今晚训场的助手们忙得团团转:推药酒的、热敷的,还有嚎得惨的,正在检查有没有伤到骨头。
听见徐斌的声音,众人目光往他这,“斌哥……”这一声,喊得颇有些委屈无从伸张的哀怨。
徐斌抖了抖鸡皮疙瘩,听着他们三言两语介绍情况。
沈域今晚难得早早来训练,进来换了衣服就点人对练。
沈域话少,但不私藏。
俱乐部里的拳手也好,还没进行业感兴趣的助手也罢。
他对其他人的事关注极少,但徐斌和他说有空带带,他每次也都直接明了的点名问题。
对练也常有,不过不是比赛,沈域对俱乐部的都还是挺有分寸的,主要是让对方改进问题。
今晚大家看见他原本还挺高兴的,排着队等着对练受指导。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是徐斌现在看见这样。
徐斌看着众人身上的痕迹,眉头一跳,终于问出了进来时要问的问题,“沈域呢?”
助手正在推药酒,双手不得闲,闻言朝墙边最远处的休息区抬了抬下颚,“域哥在那。”
徐斌推了推眼镜,凝神往那边看,那边灯没开,模糊的只能看见一人坐在靠着墙在抽烟,看不清面容。
徐斌弯腰拿了一瓶药酒过去。
隔得近了,就看见沈域低着头,整个人有一种周围黑暗都无法掩溶的孤绝感。
他没刻意压着脚步声,何况沈域对周围的脚步声,视线极其敏感,每次才靠近他的范围就会被那双冷沉幽暗的眼眸注视。
一直到徐斌走到他面前,沈域都没抬头。
徐斌皱眉问他,“怎么了?”
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还是一片黑暗。
沈域按熄了烟,抬起头,目光沉静,毫无波澜,“没事。”
他不愿意说,谁都猜不出寻不出端倪。
徐斌仔细看了他一眼,而后示意了一下手里的药酒,“要不要?”
沈域靠着墙,下颚微仰,凸出的喉结随着动作轻滚,摇了摇头。
徐斌也不勉强,沈域不是可控制可商量的脾性。
他搁下药酒在旁边,坐在沈域身边,和他说起今晚来的正事,“老板的意思是,后天在常市的比赛,你跟着去看看。”
沈域就着后脑勺靠墙的姿势,看着他,平静的疑问。
“有个好苗子,老板让你去看看。”
沈域稍微蹙眉,直接了当的拒绝,“不去。”
徐斌侧着身子对着他,稍微叹了口气,“域哥,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沈域去年底拿了他这个量级的黑金腰带。
他个人一飞冲天,俱乐部也跟着水涨船高。
沈域去年22,虚岁23,这个年龄,在拳击运动员中,已经偏中上。
但他个人条件实在好,从前没有过系统的训练,仅仅是19那年摸着来俱乐部跟着打拳,然后比赛、上台,三年就拿到了黑金腰带。
天赋和身体素质条件都很惊人,所以也惊动了国家队来接触。
俱乐部怕他被国家队拐走,因此原先的合约改了又改。
沈域原本就是冷漠不平和的性子,这次合约一改,他在俱乐部的自由度比徐斌这个管理人员还高。
俱乐部老板其他条款都退让,就为了保障沈域的所有收益俱乐部占大头。
沈域要自由度,俱乐部要利益,所以改合约的时候,双方也没产生矛盾。
矛盾是后来产生的
沈域算是整个非职业拳击行业里的黑马,职业比赛有职业比赛的玩法和圈层,非职业有非职业的受众。
沈域去年拿了黑金腰带,自然相关行业商家不少找上门来谈合作。
俱乐部老板原本想得挺好,谁都不会嫌钱多,他只要捏住合约保障占大头,其他的自由度给沈域也无所谓。
结果没成想沈域是个异类。
他毫不犹豫推了所以对外合作。
俱乐部老板咬牙切齿,颇有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
一开始俱乐部这边还试图给他做思想工作洗洗脑,后来发现对方不为所动。
不仅对外合作一个没接,连比赛沈域都应承得少了。
他们这行算是青春饭,年龄到了,即便是沈域这种曾经惊艳的黑马,也只能退居二线。
好一点的,捞个教练、指导之类的当当。差一点的,常务、赛事组织、裁判之类的,再往下,就是转行。
但转行吧,都是些早早出来打拳的,能转什么。
所以这行业大家的目标都很明确,趁年轻,多赚钱。
他又没什么身体损伤,就连徐斌都摸不透他的想法。
磨了半年多,现在老板对沈域都有点无从下手了。
现在更多的,发现好苗子,拿沈域当个招新人的吉祥物用。
就这,还得徐斌夹在中间说服沈域配合当这个吉祥物。
徐斌也是,里外难。
徐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惜了,如果之前的沈域是石头,用火烤烤勉强有点余热,那今晚的沈域就是落入深海峡谷之渊的石头。
水火不侵。
他说了半天。
沈域站起身,拿了拳套,直接往拳台走。
他一上台,四周都是小心又避让开的目光,沈域扫了一圈,问,“谁来。”
虽然今晚的沈域开了狂暴状态,但,和沈域对台的机会在俱乐部内也难得。
何况对方虽然下手不留情,但也客观冷静的指出问题和改进方案。
还是有人举手,“域哥,我来。”
沈域正在锁紧拳套,稍微低着头,下颚收颔,闻言没抬头,直接道,“来。”
徐斌也没走,起身跟到拳台边观众席坐下。
一边看一边思维发散思考怎么说服沈域。
过了凌晨两点沈域才进家门。
手里拿着走时候徐斌硬塞给他的药酒。
进屋,换鞋,拿着药酒直接去浴室。
洗完澡,就着浴室的镜子,沈域面无表情给自己擦药酒。
推揉,等擦过的地方又疼又热的发胀,沈域停了手。
药酒放在柜子上,用香皂洗干净手。
推开了沈长安屋子的房间门。
屋子里没拉窗帘,月光透过窗户大片洒在地上,整个屋子透着点昏暗的莹色。
他没开灯,顺手拉了墙角的椅子,坐在供台前,不远不近看着沈长安的照片。
他始终不相信,沈长安的车祸是意外。
但沈长安就是一个完完全全世俗意义上的老好人,除了和那对父母关系不好。从他来沈长安身边,从未见过他与谁争执、红过脸。
出门在外,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需要帮忙的,沈长安从未犹豫过。
不可能有什么仇家。
醉酒的司机,在此之前,和沈长安更是从未有过任何接触。
因为他不认可是酒后驾车的意外,警方也多方调查。
沈域自己也查过,前前后后还去了好几趟帝都,皆是一无所获。
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一切都太巧合。
巧合得让人无法接受是意外。
那是个货车司机,在此之前,天南海北的按公司的安排送货。
那段时间跑帝都频繁。
一开始是公司的送货订单,后来是他在帝都接触了赌马。
一开始投得少,输输赢赢,赢得多一点。
后来陆陆续续投得多,输赢流水也大起来。
后来三个月,他几乎都在输,最后那一次,他是孤注一掷,用房子做抵押贷了款。
也是那一次,他赌赢了。
一赔十几倍的赔率,他赌赢了。
一夜暴富。
所以在渝州连续几天都是酒醉的状态。
那天会开车出门,是他前几天在公司平台上挂了卖货车的信息。
都一夜暴富了,自然不可能再干跑车这种辛苦活。
买家联系他想看车。
他那几天思维都是飘的,人骤然暴富,很难保持逻辑,于是醉酒状态开车去买家说的地点,路上撞到了人行道上的沈长安。
为了他能减少刑期,他妻子积极配合,沈长安在医院抢救那段时间,他们积极付医药费,并且找了两个护工24小时轮换。
后来抢救无效去世,对方也开出了远高于正常赔付的金额。
因为认罪悔罪态度良好,所以肇事者只判了五年。
警方多方走访调查,对方从赌马到暴富的时间线陆陆续续持续了半年,银行卡上的流水可以证明。
他和沈长安完全是陌生人。
除了意外,找不到其他证据。
证据链完整,对方口供和相关证据的时间线都能相互印证。
检察院和法院都做了认定。
沈域沉寂了很长时间。
他前前后后去了帝都五次。
对方口供中赌马的场所他也去了,因为案件联动,已经被帝都的警方处理了。
想不通,也找不到线索,那时候他就像这样,除了吃饭的时间,基本都在沈长安房间里,看着他的遗像枯坐。
他这一生,迷茫懵懂来到这世界,年岁小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
清晰的只有寒冷、饥饿。
沈长安说他在街上遇到他的时候。
隆冬时节,他没穿鞋,一双脚冻疮叠伤口,还有动物的齿痕,看起来没有一点好肉。
他那时候问他疼不疼,但他只看着沈长安手里的包子,回答他饿。
大概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对小时候经历过的疼痛模糊至极。
只记得那种饿到极致想啃自己一口的无边恐惧和空虚感。
沈长安给他的记忆,是从一顿很热很饱的包子开始的。
沈长安过世之后,他都不敢再看见蒸笼里热腾腾的包子。
他不是不能接受这世间的生离死别,不能接受又变成自己一个人。
他只是每每回想起沈长安在监护室里疼得抽气无法进食时的苍白脆弱,他接受不了沈长安这么不明不白的离开。
沈长安常说他可怜,小时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但沈域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他遇到沈长安之后,吃饱穿暖,上学回家,有人接送,辅导功课,夏天有人给他打蒲扇,冬天有人从衣服里掏出热腾腾的烤红薯。
他从未觉得这样的生命历程是可怜。
回想起沈长安,他就觉得心脏抽得生疼。
沈长安的父母,待他不如对待一个陌生人,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付出了不知道比常人多少倍的努力,成了县城里的小学老师。
他那样和善的一个人,会被学生家长去举报试图猥亵学生,可笑至极。
沈长安从此辞职,带着他,离开家乡,来到渝州。
他这一生,颠沛流离,始终含着一颗温柔热切的心,却从未得到这世界半点温柔。
沈域不知道,他到底是希望沈长安的离世,真的是意外,还是希望沈长安的离世,不是意外。
不管哪种,对沈长安,都太过于残忍。
身上的药水干透。
沈域站起身,椅子放回墙角,就着月光,他上前,摸了摸照片里的人。
心里轻言,‘爸,晚安。’
不管是不是意外,等那人出狱,他都会去确认。
他活着的意义,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已替换】沈域(13)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