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后

邻家沉娘:

吾与黄江绫同村而居,她生于没家幼遭不幸为童养媳入他门。

吾时常见其形影,心常悯之。

江绫初至婆家,年方幼冲尚不解人事,然公家严苛视之如奴驱使无度,晨起则洒扫庭除炊爨浣衣稍有怠惰棍棒相加。一日吾过其门闻屋内叱骂之声乃公家怒责江绫未将衣物浣净,吾窥之但见江绫伏地泣涕瑟瑟发抖,而公家犹不解气拳脚相向,吾心不忍然因手伤心损亦不敢相助。虽遭此虐,江绫未尝有怨怼之色,唯于劳作之余对棉丝之事饶有兴致。

每见棉花,其目皆亮若有所思。或于田畔见棉株必驻足观之良久,手指轻触棉朵神情专注浑然忘我。

春日,吾与江绫共采桑于陌上,吾问之:“妳终日劳顿,何不怨?”江绫笑曰:“我虽苦然心有所向,棉花之柔丝线之美令吾忘忧。”言罢,其目满含憧憬之光。时逢农闲,村妇女子皆聚而纺织。

江绫常于旁观看目光灼灼,似欲将技法尽收眼底,有善者教之,江绫聪慧一学即通。然公家见之怒曰:“此等琐事,何劳妳分心!”遂夺其织梭不许再碰。江绫黯然然未改其志,夜间众人皆眠,江绫独就微弱月光以草为线以石为梭暗自习练,吾偶见之惊叹其坚毅。

岁月悠悠江绫于苦境中渐长,其形容憔悴然目光坚定,每见新棉上市其眸中欣喜难掩,虽公家严禁仍偷偷收集棉籽藏于隐秘之处。

时维冬日,霜风凛冽寒气侵骨,众人皆有棉衣蔽体以御严寒,独与江绫同买媳幼女阿玉无衣可御,阿玉之夫家皆以玉种之棉花所制棉衣蔽体,而阿玉独着麻衣瑟瑟于寒风之中,吾与江绫见之心甚悯焉。

阿玉勤劳,田间之事无不尽心又亲种棉殖,然其夫家刻薄视其如奴未予半分人性,棉花之获尽为夫家所享阿玉不得分毫。

悄闻阿玉欲趁夫家出游夜采棉填制衣保命之言,江绫与吾议曰:“阿玉之苦我不可坐视,当助其采棉制衣以御寒冬,明白我要与她一同去,还望沉娘帮我们保密。”吾应曰:“沉娘无亲无挂、无畏人心审死,愿与妳同去。”

是夜,月隐星稀寒风呼啸,吾等三人悄然潜行于田间。棉田之中霜华满地棉枝瑟瑟,吾等轻手轻脚行棉田于寒夜,手指触棉冷如冰锥,然吾等心意坚定未有半分退缩,江绫技熟采棉迅速,且教吾与阿玉巧法以使采之速且无损,阿玉初时生疏渐亦熟练,其面上虽有惧色然眼中含希翼之光,吾等相互扶持悄声言语以驱寒惧。

风愈紧寒愈甚,吾等肢体皆僵冻然采棉不止,阿玉偶有寒颤,吾与江绫则温言相慰。吾言:“阿玉莫惧,待采得棉花,制成棉衣当可御此寒矣。”阿玉颔首眼中含泪喊曰:“谢二位相助,此生不忘大恩!”江绫曰:“同为女子本应相扶相助,何言谢字?”夜渐深棉已采得数筐,她将我筐背起曰:“沉娘旧伤,不宜负重。”吾等满载而归虽身寒心疲然皆面露喜色,归至吾家中急生火取暖,江绫冻得双唇青紫,吾与阿玉忙以热水予之饮以暖其体,江绫笑曰:“我速制棉衣使阿玉得暖。”

她先取洁白棉絮,轻柔置于案上双手如抚婴孩动作轻柔细腻,继而取尺量布度量精准不差毫厘,右手执剪刃口锋利剪布之声清脆,布帛应手而开,整齐平滑无有丝缕之乱。

布既裁就,移步至针线笸箩旁拣选丝线色泽相配,复归座,左手持布右手穿针引线,动作娴熟针地在指间穿梭线随针动如灵蛇飞舞,一针入一针出,针脚细密均匀宛如天成,缝罢一侧翻转棉衣再行缝制另一侧,双手协作配合无间时而轻扯布料使之平整,时而按压针脚使之紧实,主体将成阿玉递去棉花,匀铺于内厚薄适度宛若量定,而后,细心缝合领口袖口,针行之处严实紧密以防寒风侵入。

江绫连夜制衣针线穿梭,吾在一旁瞧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与阿玉眼中期待都快溢出来的神情只觉这是此生最心暖如春日的一个冬夜,棉衣终成阿玉着之,喜极而泣。

第二日日初晓夫家归,见阿玉身着棉衣怒不可遏,斥其盗窃执杖欲打。

我们忙上前阻拦言明棉衣乃吾等所赠,然夫家不听恶言相向曰:“妳等休要多管闲事,此女乃我家之奴,生死自由吾!”还未及张口,夫家愈加恼怒让人棍棒相加,吾与江绫躲避不及几遭打杀。

夫家犹不解恨,竟将阿玉拖拽至庭院棍棒如雨下,阿玉惨叫之声撕心裂肺,吾与江绫心急如焚欲再阻拦却被其夫家之人打晕在地。

及醒,被锁于黑屋又闻阿玉噩耗,身上重伤如心下深创,瞧着眼前血浸在丝丝缕缕中交融相杂、血干之处皱缩如鳞的黯深棉衣,默哭一场后心下一定,左右此处已是活不成了,逃出去哪怕死了也总比鬼魂转世生生都被困在这里让他人虐杀千方次来的痛快,转过头声微而情切地对她讲:“江绫…恐大限将至今有要事相托…我与妳与阿玉相识于患难之境…于境中偷得春日…此情深植我心…然命途多舛陈新伤加将身死辞世而去…妳当奋力逃此困境…当珍视自身…我与阿玉之愿皆系于妳身…望汝莫负…”最后只听得一句伴着哭腔的:“沉娘…江绫应下了…阿玉…江绫带妳走…”我便安然闭了眼。

女僧慧空:

吾乃寺中小僧,法号慧空,性喜宁静常于禅房内诵经礼佛。

一日风和日丽,吾正欲往吾庭院清扫忽闻寺门之外传来急切之叩门声。

吾心下诧异遂疾步往门处行去,甫一开门,便见一女子,形容憔悴至极衣衫褴褛不堪,其发丝蓬乱如草满面尘垢,几难辨其真容。周身衣物破碎,血迹与污渍交织,双足**伤痕累累。然其背上所负之尸身却洁净无瑕,仿若沉睡于仙境之中未有半分尘世之污。

女子至吾前扑通跪地,磕头不止声泪俱下哀求曰:“小僧慈悲,求妳为吾友殓尸!吾负其行此一路心力交瘁怕是大限将至,实不忍其曝尸荒野…”吾惊而视之,见其额破血流犹未止磕,观其情真意切心有恻隐遂允其所求。

吾令女子稍作歇息自去准备殓尸之物,归时见女子守于旁目光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似与死者倾诉别情。

吾着手殓尸,先以净水拭其血污,然血迹干涸擦拭不易。女子见状欲助吾,吾止之曰:“此乃贫僧之事,施主且安坐。”其含泪点头立于一侧。净身毕,吾让女子为死者着新衣,女子动作轻柔唯恐惊扰其魂灵。

殓衣既成,吾取香烛置于四周焚香祷告,祈愿死者往生极乐脱离苦海。香烟袅袅弥漫于空,女子亦合十闭目默诵经文。诸事毕,吾欲寻一善地安葬死者。女子忽言:“小僧,吾友生前素爱棉花之地,可否葬之于寺后有棉花之所?”吾应之,遂与女子负尸往之。

待殓事毕其欲转身离去。然,行未几步女子转头瞥见寺中置一脱绵搅车,其目光凝滞惊叹之色溢于言表,问吾可试,吾答乃寺中长辈所置,闲置已久,可试。

初启搅车,其动作稍显生涩,然须臾之间竟渐入佳境。只见其身形轻动如燕穿梭,围绕搅车步履轻盈。右手紧攥车柄缓缓摇动,初时稍缓,继而匀速恰到好处。左手持棉轻放入车,动作轻柔宛若呵护珍宝。其额首低垂目光专注眉尖微蹙,全神贯注于眼前之棉与车。

每转车柄一圈,皆沉稳有力不差毫厘,时而稍顿微调棉之位置确保棉籽皆能被轧脱。搅车转动吱呀有声,身姿亦随之摇曳。其腰肢轻摆双脚交替挪移,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灵动如舞,时见其右手猛然加力,车柄飞转,棉籽纷纷脱落;时见其右手缓收,轻缓转动,细察棉籽脱落之况。左手亦不闲,或扶棉以防偏移或拣出已脱之籽。

其面有薄汗却无暇拭之,双唇紧抿神情专注似忘却周遭一切,时而微微侧身以避扬起之棉絮,时而轻踮脚尖使力于车柄之上。右手之臂屈伸自如,或猛推或缓拉力随心动。左手之指灵活如雀,轻拈棉絮精准拣籽。

观其动作,时而俯身近车细察棉籽分离之状鼻尖几近触棉,时而直身远视调整用力之度双眸明亮如星。双手配合无间,右手猛转车柄时左手稳持棉花,手指紧拢护棉周全,右手缓动时左手迅速拣籽指如疾风籽落无声。身形晃动似与搅车共舞,腰肢扭转似杨枝刮风,时而左腿前跨稳固身形,时而右腿后撤借力施为,棉籽渐脱棉花愈白如霜如雪。

吾在旁惊之叹之,此人初次用此搅车竟如此熟练仿若生来就会,其动作流畅自然毫无滞碍,转身伸手恰到好处精准无误。良久,棉花皆已轧好棉籽尽脱,女子停手长舒一气,面上露出欣慰之笑。

而吾与名位师姐师妹早已被其精湛技艺所折服。

其轻甩双臂舒缓筋骨,然目光仍不离那堆洁白如雪之棉花,继而以手轻拂额间汗珠,发丝微乱却更添几分灵动之美。吾趋前而问:“何以初用此车便能如此娴熟?”女子笑答曰:“心有所感,手随心至。”

正此时,师婆游历归来见此情景,面露惊喜欲收其为徒授以更多技艺。然女子闻此,面露犹豫之色。吾等见其犹豫,遂出言劝慰相爸。吾先言:“此乃难得之机缘,师婆技艺精湛,若能从之学习必能更进一层。”身旁师妹亦道:“我们黎族姑娘筑寺可不用守律戒本,学得真本事,日后也是姐姐自己的依凭。”吾又言:“姐姐,观妳操弄搅车之能足见天赋非凡。若得师婆教导,必能成大器造福天下女子,也不会再有妳友之悲了不是?”师姐则缓声道:“且留于此,与吾等为伴共同精进岂不美哉?”女子听吾等劝说,神情稍缓似有所动然仍未言语。

此时,师婆走上前来轻语道:“吾观妳天赋异禀心诚且勤,愿将毕生所学相授望莫负吾意。”女子闻师婆之言终有所决跪地拜谢:“愿从师婆教诲,定当努力学绵织之道!”

自此,黎家广度寺中有了个法号黄道婆的织绵制衣天才,孤家女子堆里有了个日日赚财宽的知心温情姐姐。

春日“擀”之法,立身于织机前双手紧握擀具,双目凝视丝线神色专注。臂力均匀施于擀具之上,或轻或重缓急有度。时而微抬手臂使擀具轻拂丝线,如春风抚柳;时而猛力下压似力士推山,令丝线平整有序。

夏日“弹”之技,取弦置于身前,右手执弹弓左手控弦。其右手灵动如雀,弹弓频动弦音铮铮,左手轻拢慢捻调弦之紧松,控弦之高低,使弹击之声清脆而有律。每弹一击目光紧随丝线之跳动,若有所思,继而调整手法以求更佳之效。

秋日“纺”之艺,坐于纺车前右手摇轮左手引棉,轮动悠悠,右手转动之速适中,不疾不徐,左手持棉,轻拉细扯棉丝渐出纤细均匀。

冬日“织”之术,立于机杼旁足踏踏板手穿综筘,足动有序踏板起落自如,机杼之声连绵不绝。双手如梭引纬线穿梭于经线之间,时快时慢时高时低,交织成纹疏密有致,又于四时梭传以“错纱配色、综线挈花”之妙艺技法,如此这般二十载光阴滑过,寺中女子皆以艺活己,其中以黄道婆之名最胜。

病老身弱流离悲勿,一晃而过又是十年,寺中只剩下了吾与她还活着,此时崖州已为大元征伐安南之转战地,城墙之上烽火不息,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城外喊杀之声日夜可闻震人心魄,吾恐崖州将亡欲将她送离。

吾决然与她道:“吾观局势,不日城恐将陷,军士残暴若入寺中恐生祸端。师姐妳当速速离去…”她未待说完便惊道:“吾岂能独去,留妳于此?”

吾执其手温言道:“吾生于此守寺有责,妳身怀技艺当保自身,以图流学。”言罢,吾将她打晕将干粮衣物捆于她身又送至城门,门外风声呼啸将她吹醒,吾见状将她推出门去喊道:“一路小心,莫要回头!”她欲缝门返回却怎么也挤不回来只好含着泪一步三叩首离去,吾扒在门缝中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其身影消失于苍茫暮色之中吾方道心安。

归寺途中,城中火光冲天杀声四起、贼寇肆虐兵马纷扰,矢石交坠,吾身中数创血流如注,每行一步皆觉剧痛钻心,念及寺中姐妹所绣之片,强撑残躯蹒跚而行,沿途所见,尽是断壁残垣焦土黑烟、哀鸿遍野哭声震天,以手撑地爬入寺中,寺中亦已凌乱不堪佛像蒙尘经卷散落。

踉跄至禅房,寻得师姐师妹所绣之片紧拥于怀,爬于蒲团之上气息渐微,眼前浮现昔日与师姐师妹共绣之景,欢声笑语犹在耳畔,风过窗棂沙沙作响似师姐师妹低语相伴,吾眼前渐暗意识渐沉,将入极乐再与她聚。

泾中玉棉:

我生于乌泥泾,幼失怙恃茕形影相吊。家徒四壁无以生计,遂流落街头行丐以求一饱。

五岁丐讨正遇黄婆婆归乡至乌泥泾,彼时婆婆因泾中往事心灰意冷又对幼女心怀慈悯,我衣不蔽体瑟缩于街角,目光黯淡,心无所依。婆见我之惨状心生怜意步至我身前轻声问曰:“女娃,何以至此?”我哽咽不能言唯泪潸然而下。

婆抚我首目光温和曰:“莫哭莫哭,随吾归,当予妳安身之所。”我闻之,如溺水之人得浮木。随婆归其新宅,婆为我净身洁面予我衣食,我感其恩伏地而拜曰:“愿为奴为婢,以报大恩。”婆笑曰:“无需如此,自此妳为吾家人矣。”遂赐我名为玉棉。

婆婆初归泾中,见村中女子皆以手剖棉籽,时长指破肤裂血浸绵中,无所收益遭来毒打不免心下怆然决意改变。

婆婆先寻得坚木数根,以斧斫之木屑纷飞声响清脆,其挥斧之姿刚猛有力,每一斧落木皆应势而断,断木置于地上,粗细均匀长短适度。继而取锯子锯木锯声“呲呲”,其双手握锯前后推拉,节奏有序不疾不徐,木在其手下,渐成所需之形。

又见其取刨子,推刨之间刨花如卷,木面渐平且光滑。其额上汗珠滚落,我欲上前帮忙却屡试屡毁,婆婆劝慰曰:“棉儿年幼又吃少力小,待妳大了婆婆再教妳用。”车架初成,婆婆又取铁钉铁片等物,以锤击钉,“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每一锤落,力透钉尖钉入木中稳而牢固。

而后,置轮轴于车架之上,调试其位使之转动灵活,婆婆脚踏轮轴手抚其轮,目光专注若有所思。又以竹条绳索等物编织成网,覆于车架之上。其手指穿梭,动作娴熟宛如神女弄丝。又取一小轮精心雕琢,安装于一侧,以链相连使之与大轮协同,又于车架前端设一手摇之柄,柄之形状,弯曲合度握之舒适。

终了,婆婆立身审视其车面露欣慰之色。继而脚踏车轴手摇其柄,车转棉动棉絮纷纷而下,洁白如雪。

恰逢村中数位女子采棉路过,见此奇景皆惊而止步。

一女子率先回过神来,趋前几步面露恳切之色央求道:“婆婆,此乃神技也!吾等姐妹日夜为棉所累手剥棉籽苦不堪言。恳请您传授此技以解吾等之困。”众女子纷纷附和,眼中满是期盼与渴望。

婆婆闻言微微抬头,目光扫过众人似可透过她们看到许多件棉衣一般,缓缓说道:“吾本泾中童养媳,三十年前偶得机会去往崖州学艺,此番归乡本是浑噩求死,却又深知妳等劳作之艰辛,既然如此,吾愿将此技相传。”众女子闻之,喜不自禁纷纷拜谢。

自此,婆婆便在庭院中开始传授扎棉之艺。

婆婆立车前先缓声道:“众姐妹且看,此车乃省力之妙器也。”言毕,婆立身正双手轻扶车把,目凝前方似有所定。

继而,左足踏于踏板之上微微用力,踏板沉而又起,轮轴随之转动初缓而后疾。足踏之姿稳而有力,节奏分明似鼓点之有序。右足立地以撑其身,身形微倾与车相依。双手执棉,轻放于车之入口,棉入车中,瞬间卷入,如鱼之入水,不见其踪。

双手之动灵活如蛇,左手指尖轻捻棉絮使之均匀,右手则顺势推送配合无间,其手指屈伸之度,恰到好处既不急促亦不迟缓。

车中之棉,在婆之巧手下,迅速化为洁白柔软之棉条自车之另一端源源不断而出。“妳等当如此,足踏有力手送棉稳方能出好棉。”婆语重心长道。

众女纷纷效仿,然初时皆不得要领,或足踏无力车轴转动缓慢,或摇动曲柄过快,棉花不及轧出,便已纠缠一处,或放置棉花不当,致棉籽残留过多,婆婆未有愠色悉心教导。

一女子力道过大,婆轻言曰:“缓之缓之,力需匀莫急也。”遂手把手教其如何掌控力度。又有一妇人棉花放置有误,婆则耐心示范:“棉花当平置其中,不可歪斜,如此方能轧得净白。”而一老妪,虽动作稍缓却极为认真,每轧完一团棉花必仔细查看,如有不足便再次请教婆婆,力求尽善尽美。且婆婆不时励言众人:“熟能生巧,多加练习,必能得心应手。”大伙渐入佳境,动作亦趋熟练。

日头渐西,虽疲惫不堪然皆有所获,空地之上棉絮堆积如小山,众人欢声笑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絮多财来,虽算不上多化却人人得分,泾屋之中暗盒始投如河石,众女扫去苦闷自我之心开始波生。

婆婆回到泾中的第三个月,她上门送车归来时正看见我用竹弓弹棉,弓长不足三尺弦以麻线为之,置棉于案,左手持弓之端右手执弹槌,力之不足致棉弹之不匀,初弹时右手奋力挥槌击弦有声,然弦颤无力,絮微动。

复击之,力稍增弦微弯棉始散然仍多结块未达松软之态。婆婆眼见大力白用忙让我停下问道:“泾中用的一直是这个吗?”我回:“正是呢,一日之功所得棉絮寥寥不足以应所需,每逢阴雨天,易受潮变形弦亦失其韧,弹棉之事更难顺遂…”婆婆闻言忙让我别再碰竹弓,净手等着吃饭。

不过五日,婆婆召集村中众女,于宽敞之地演示新制器具之法。

婆婆手持一竹弓,形简陋弦纤细。她环视众人缓声道:“此旧弓弹棉费力功效不佳,吾欲制新弓,以绳弦代之,可省力而增其效。”

言罢,便取出备好之绳弦与檀木。婆婆先取檀木量其长短,以锯裁之木屑纷飞,檀木坚硬纹理细腻,实乃良材,锯毕,又以锉刀精心修整,使其光滑圆润无有棱刺。

继而,将绳弦一端系于檀木之端,轻拈绳弦缓绕于檀木之上,绳弦在其手中宛如游丝听话异常,众女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初时,绳弦或紧或松难以均匀,婆婆轻扯绳弦察其松紧,微转檀木观其绕度,如此再三终得适宜之态。而后,婆婆又以巧劲紧缚绳弦使之紧固不松。

新弓初成长约四尺,较旧弓长上许多。婆婆执弓在手轻弹之,她微笑示众人曰:“此弓以檀木为椎,坚韧耐用;绳弦代之弹力更足。用之弹棉,省力高效可增纺纱之量。”言毕,即亲身示范。

置棉花于前,手持长弓稍一用力,弓动弦颤棉花如雪花飞舞,棉絮纷纷扬扬,均匀蓬松。演示既毕,婆婆遂教众人制弓之法。

村中之女围聚其旁悉心学习,“绕弦之时,需均匀有致,不可偏斜;缚弦之劲,当恰到好处,太紧易断,太松则无力。”婆婆言辞恳切,声声入耳。众女或手抚长弓或比划绳弦,相互探讨皆欲尽快掌握此妙法。

年长者动作略显迟缓然其眼神坚定用心揣摩,有年少者手脚伶俐学得甚快,不几时便已粗通其道。

泾中所制细棉售于市,其质优而价宜,四方商客闻风而至争相购之。不过三年,泾中巷尾,富贵之家珍馐罗列丝竹盈耳、贫户小舍亦米粮满仓柴薪充裕。

乌泥泾之地本因积年战乱男子多亡,所余者多为女子,本生计维艰岁月愁苦,今女子们日夜操劳所获之利渐丰,昔日粗布麻衣以蔽体今日绫罗绸缎加于身,昔日愁容满面者今皆笑逐颜开,皆有自立之气,街头巷尾常见女子笑语喧哗,不再为生计愁眉苦脸,家宅之内亦能自主决策不为外物所扰,可谓‘往昔陋室他舍间,今时朱门自屋立。’

后十年间婆婆又亲改旧锭脚踏纺车之具,旧车仅一锭婆欲增为三锭,先以锉刀磨利旧锭使其光滑如初,复取精铁锻造新锭,炉火熊熊映婆婆坚毅之容。

铁入火中渐红渐软,婆婆以锤击之,叮当有声火星四溅。锭成,装于车架之上调试位置,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务使其分布均匀运转无碍。又以绳索相连使之联动,安装既毕,婆婆坐于车前脚踏踏板手试纺线,初时车转不畅锭动不均,复起身细察其因,或调绳索之紧松或改零件之位置,如此反复数次,再踏车纺线,三锭齐转飞速而稳,棉线均匀而出。

泾中得此车功效大增,一人之力可抵三人,此车之出,引四方乡人前来观摩学习,旁村之人见此巧器皆惊羡不已纷纷仿造,不出数月邻近诸村,皆用此车纺纱之业大兴,更有商贾闻风远至收购纱线,乌泥村之名,因女子制业与三锭脚踏纺车而远扬。

婆婆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饮酒,是在她即将赶往崖洲的前一天,她喃喃道:“沉娘…这片地上以后不会再有我有妳有阿玉,多好啊…师妹…妳们会怪我把心血都用在这个最恨的地方吗?无?无?…恨着吧,我也是恨我自己的。”

婆婆曾经同我讲过,天下的女子都是没有依源的,她是宋泾人却险些死在宋泾人自吃之中,是黎元人却从未创于黎元人生世之中,她为此庆幸,因为没有依源的人也成为了她人的依源,并因此从未失过相信世间女子皆有于局练己不受限碍之事实的力量。

次日天阴沉沉似知我心悲,婆一如初见那日一般轻抚我首,温言道:“玉棉莫悲,人生聚散有时,我去矣却心常念妳。”言罢,取出平纹织机与提花机之图例予我曰:“这是我能给妳的立身之本,望妳珍之勤习不辍为已倚靠。”我接之视其图,犹如见婆婆之殷切期望泪簌簌而下。

婆婆又嘱曰:“织艺之道,在于用心,心怨心愿皆可入此,心源生力渡日源己,婆婆相信玉棉能做到。”风拂杨柳,婆婆终消失于路之尽头,唯留我伫立良久悲不能已。

婆婆离去后,我谨遵其教诲,以遗留之图例制出平纹织机与提花机,凭此技艺得享一世安稳。

岁月悠悠渐至暮年,一日,病榻之上气息奄奄,忽觉眼前光芒闪烁,定睛视之,竟见婆婆含笑而来。婆婆容光焕发一如往昔,轻抚我首道:“玉棉,好孩子,婆婆来接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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