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旁的斐厌却像是脚下生根,非但不动,反而兀地扬声:“掌柜的。”
他这一声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大堂,顿时将那些少年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小跑着绕出几步,陪着笑:“贵客,您有何吩咐?”
众目睽睽之下,斐厌好整以暇:“让小二给我重新上壶茶。”
他话音微顿。
“要最好的,滚热的。”
掌柜的连声应下,赶忙去张罗。
沈恪的身形却彻底僵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来自少年修士们的、带着探究与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自己与斐厌身上。
想起斐厌所说的‘听墙角’,此刻又很明显被人抓了个正着。
沈恪手指攥紧,低声道:“……让开。”
斐厌挑眉,却没多问,挪开了。
沈恪绕过他。
楼道离沈恪的房门有近十米的距离。
沈恪转身朝自己房间而去,几步之后,反手便要合上房门。然而,就在门扉即将闭合的刹那,一只手却猝不及防地伸了进来,卡在了门缝之间——恰好还是斐厌渗血的那只手。
沈恪瞳孔微缩,猛的滞住手上动作。
门扇险险停在压上伤口的前一瞬。
斐厌恍若未觉:“大人喝茶吗?”
“……”沈恪盯着他,一字一顿:“不、喝。”
说罢,便把他那只手轻轻丢了出去。
“砰!”
房门在斐厌面前重重合拢。
过一会,只听见门外带笑的‘啧’了一声,然后是那群少年修士路过门口。
斐厌又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沈恪背靠着门板,一时沉默。
明明斐厌已经不在身侧,那萦绕不去的冷香,却顽强的在他周围游荡,沈恪索性脱下外袍,叠好后,放在角落一隅。
可过了一会,冷香丝丝缕缕,沈恪犹疑的嗅了嗅自己的内杉。
却只嗅到香火味。
这客栈看着不是什么富贵地,加上还有阴曹司驻扎,掌柜也掏不出什么好茶。
等了许久,店小二才叩响隔壁的门。
安静片刻后。
店小二热情又紧张地介绍起茶叶,接着传来一阵磕磕绊绊的沏茶动静,壶盖与杯盏碰撞出细碎的清响,显出笨拙。
中间还夹杂着店小二一两声忍不住的咳嗽。
斐厌那边却一片沉寂,也不知是何种表情,竟任由这茶艺表演持续了下去。
倒是不争锋喜欢这种清脆的响,支棱起来就想过去凑凑热闹,被沈恪一把抓住,这才悻悻躺回。
这尴尬的茶艺持续了许久。
终于等到店小二说‘慢用’。
却听斐厌道:“等等。”
沈恪闭了闭眼:“……”
斐厌站在桌旁,目光扫过桌上那杯刚沏好的茶。
茶烟袅袅,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意。若是一口饮下,怕是能在嘴里炒个菜。
店小二捏着自己略微发红的手,忙不迭地转过身:“客官还有何吩咐?”
斐厌道:“这潭中城,天尚未完全黑透,街上便已空无一人,各家各户这么早就睡了?”
店小二道:“客人您说笑了,谁会这么早睡觉啊!”
斐厌道:“不是睡觉,那是作何,习俗?”
店小二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迟疑,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有所顾忌,不敢直言。
斐厌也不多话,指尖一弹,一块沉甸甸的银锭子便“哒”一声轻响,落在了桌面上。
店小二的目光立刻被银子吸了过去,他瞟了一眼斐厌那张脸,又盯回银子,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斐厌道:“讲得好,这银子便是你的。”
店小二顿时喜笑颜开,搓着手道:“呃,这个习俗嘛……怎么会有这种习俗,其实……唉,不瞒客官,外面的人都私下在传,咱们这潭中城啊,怕是……怕是被人诅咒了!”
“诅咒?”斐厌有些兴趣。
“客官,我、我也是刚来不久,知道的实在不多,若是说得不清不楚……”
斐厌打断他:“你只需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银子依然归你。”
店小二吃了颗定心丸,语气放松了不少,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也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大概半个月前,才来到这客栈讨生活。这地方可真够晦气的!我原先身子壮得像头牛,可来了没多久就病倒了,直到现在也没好利索。就等着攒够盘缠,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客官,听我一句劝,您也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斐厌轻哼了一声,转而问道:“你可知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去瞧过大夫了,大夫也只说是风寒。”店小二说,“可连那坐堂的大夫自己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难看得紧。我看他那样,怕是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更别说治好我了。”说着,他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斐厌道:“那你生病时,可曾发现什么特别症状,或是遇到过不寻常的事?”
店小二拧着眉头回忆片刻,不确定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太准。但心里总觉着,八成是叫那人给传上的。”
“那人?”斐厌挑眉。
“不知道是谁,”店小二压低了嗓子,“我病倒的前一天,掌柜的遣我出去取东西。路上耽搁了,天色擦黑才急着往回赶。就在路上……”他喉头一滚,声音里透出几分后怕,“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哎呦,可把我吓得不轻!结果一回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斐厌道:“照你这说法,莫不是大晚上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话一出,店小二声音都在打哆嗦:“客、客官您可别吓我!我、我这个人吧,个子是长得高,可这胆子……它没跟着长起来啊!”
他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滑稽。斐厌不由轻笑出声,随即又问:“既不是撞鬼,那拍你肩膀的那一下,你可感觉出是冷是热?手上可有活人的温度?”
店小二被问得又抖了两下,结结巴巴地回想:“也、也许有温度?……也许……也没有吧?”
听他这语气和内容,当时显然是吓破了胆,魂儿都飞了一半,哪还有心思去分辨这些细节。
斐厌道:“行吧。那你们掌柜的,可曾说过他是怎么病的?”
店小二赶紧顺着话头说:“他那个……他倒是没跟我细讲。不过看他那样子,成天醉醺醺的,多半是喝酒喝的毛病吧?”
斐厌轻叹一声,抬了抬下巴,朝那桌上的银锭示意。
“行,拿去吧。”
又是一阵闹腾,隔壁终于安静下来。
沈恪却再也闭不上眼睛。
他总有种预感,今夜怕是睡不了一个好觉。
果然,三更梆响,窗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
是一道修长的身影。
沈恪没有呼吸,活人难以辨别他是否睡着,斐厌仗着自己的飘逸身法,一个翻身,直接坐在窗沿上。
沈恪还没说话,他倒是吓得一抖。
原因无他。
沈恪披散着头发,又只穿着白色内衫,抓着不争锋,端正直挺躺在地上,月色撒入,还以为是一具尸体。
也不对,他本就不是活人。
但斐厌被吓到,纯属活该。
沈恪平淡问:“你过来做什么?”
斐厌迟疑,反问道:“当了鬼不用睡觉?”
沈恪忍耐的闭了闭眼。
斐厌还有些分寸,没把两只脚都放进屋内,只一只脚悬着。那窗口看着大,但矮,他长手长脚的缩在上面,只能稍微低着头,看上去竟有些委屈。
“大人怎么不睡在床上?”
沈恪不回答。
斐厌接着说:“行吧,我来就是想问问,大人要不要跟我出去走一趟?”
沈恪冷眼看着他:“如果我睡着了,你当如何?”
斐厌轻笑:“大人这不是没睡着吗?”
沈恪攥着不争锋的手捏得更紧。
斐厌啧了一声:“大人要是睡着了,我就翻回去呗。”
说得轻松,但沈恪根本不信。
沈恪道:“你故意的。”
故意放任店小二倒那么久的茶,故意让店小二作那笨拙的表演,故意让茶碗碰得叮当响。
当他是聋了还是傻了,作那般久的铺垫?
斐厌一脸无辜:“故意什么?”
沈恪不想听他装傻,直言道:“活人都不敢在天黑后出门,便说明那东西喜欢在这个时辰出现。”
斐厌顿了顿,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拉长语调‘哦’了一声,促狭道:“看来大人是真的很喜欢听墙角。”
沈恪:“……”
沈恪落子无悔,但这一刻,居然懂了棋局上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痛苦。
偏偏始作俑者得寸进尺,看他节节败退还要乘胜追击。
斐厌由衷夸赞:“大人真是聪明,不过你怎知就一定是邪祟作乱?”
沈恪犹疑片刻:“……你若是没有把握,为何大半夜来找我?”
斐厌道:“大人这么相信我?”
他语气里好像突然融了块粘丝儿的糖,叫人一听,只觉得牙疼。
“万一我只是想带大人吹吹夜风呢?”
沈恪一愣。
屋内瞬间陷入死寂。
这死寂仿佛一团沼泽,沈恪看着斐厌悠然的坐在窗台上,连发丝都十分得意的活气,忽然觉得,再这么跟他言语纠缠,自己恐怕要被这沼泽生生吞吃。
他索性起身,将放在角落的外袍重新拿起穿好,又将不争锋藏于袖中。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做完这一切,他才出声:“不是要出去吗?走吧。”
这回轮到斐厌诧异了。
但不过一瞬,他便收拾好情绪,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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