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共人心常相异,何必回首望阑珊。姜暮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诗,又是为何将其印刻在了记忆里。
她只是,在前往露台的阶梯之上,望着夜空中高挂的皎洁明月,兴致索然。
她赴的,是沈影后的接风宴,亦是下一场演出前的大团建。
月亮很圆,可她的心她的情,碎得一塌糊涂。
她低头望着脚尖,望着石板路,难道被践踏过的心意捡起来,还真能缝缝补补焕然一新不成?
呵,早就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
前方石板上有一小颗石子,她抬脚踩下去,笑意荡漾。是了,碎掉的东西必然都有锋利棱角,硌脚和疼痛才是现实。
那便,以毒攻毒,以痛止痛吧。
五位导师一桌,大家都很识趣,特意留出了沈影后旁边的位置给姜暮。众目睽睽之下,纵使千般不情愿,姜暮还是在喊了声“艾姐”后自然落座。
沈艾递上擦手的热毛巾,盯着姜暮的脸:“堵车了吗?怎么晚上吃饭还戴上眼镜了?我记得以前在节目里的时候,你也戴过这种金棕色的眼镜,不会就是那一副吧?”
她当然知晓姜暮提前撤离了录影棚,但她无法确定,姜暮的逃避和躲藏,是怨恨多一些,还是情怯多一些?不知姜暮心里是否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不能,逼得太紧。
“不是。”姜暮敷衍答道,她头也不抬,机械地擦着手,又补充说道,“时间过去太久,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那些陈旧的东西也都早就送人或处理掉了,没必要一直留着,家小,占地方。”
而镜片下的双眸,实则是粉底也盖不住的红肿。
自打下午在通道遇到沈艾,又被沈艾拦截后,姜暮就彻底绷不住了。
她脱离队伍擅自回了酒店,没有前采,也没有去排练室巡视,像只耗尽电量的机器人,倒头躺了一下午。
直到助理来敲门才醒。
打开手机,看着微信好友申请的提示,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眼泪毫无征兆地滴落在了屏幕上。
备注框里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一句迟了七年的道歉。
成功骗出了她失控的酝酿已久的眼泪。
前两年她还抱着希望,哪怕发出去的消息永远都伴随着红色感叹号,也总会在午夜梦回,或是重要的日子,在对话框里自言自语,甚至将以往那人发来的语音消息,聊天记录,熟到全都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
回忆这东西,记得越多,压得越久,心就越痛。
终于在一场高烧后,她的聊天页面里再也没有了置顶,连带着那个红色感叹号也彻底堙灭了。
她以为她放过了自己。
也对家人和朋友说着再没有期盼的话,可当自欺欺人的面具被揭开后,积攒了多年的委屈愤怒又岂会善罢甘休?
痛痛快快哭过之后,取而代之的便只剩冷漠了。
她对沈艾,应当冷漠。
她是被抛弃的人,有理由也有资格不给那个薄情寡义者好脸色。
“嗯,适当的断舍离是个好习惯。”
沈艾怎会听不出姜暮在跟她置气,当年确实是自己有负于她,如今被无视被冷眼相待也是咎由自取。
有人端了酒杯迎向沈影后,以表敬意:“艾姐,初次见面,久仰大名,敬您一杯。”
“我不喝酒。”
沈影后的拒绝之词,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不留情面。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几人碍于地位悬殊,心里再不是滋味,只能硬逼着自己接受,笑着说:“艾姐随意,您是前辈,这一杯酒,我们几个还是要敬的。”
沈艾皱眉。
她不是摆架子不近人情,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再喝酒。
正准备让服务员给她倒一杯白开水,手刚碰到杯子,旁边的姜暮就站了起来。
“艾姐的身体不宜饮酒,这杯酒,我代劳了。”
在座几位对十年前风靡一时的《跨界音秀》都有所耳闻,白天也都抽空在网上又补了一些沈影后的相关资料。
姜暮为沈影后挡酒,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她们都这么认为。
她和她,也习惯了这么以为。
……
饭局上,沈影后是毋庸置疑的主角,免不了被当做话题中心。
“艾姐,实不相瞒,我当年追《跨界音秀》第一季的时候,最喜欢最崇拜的就是您了!”
“艾姐,您这么多年在国外,都是在忙着做自己的品牌吗?”
“艾姐这次回来,还有复出拍戏的打算吗?”
“艾姐……”
“艾姐……”
“艾姐……”
姜暮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烦闷地擦了嘴起身:“艾姐你们聊着,我去下洗手间。”
洗手台前,姜暮摘下眼镜,看着镜子里面那双无神的眼睛轻嗤一声。
这双引以为豪的明亮大眼早已不复往日神采。
“姜老师。”
听见有人唤她,姜暮快速戴上眼镜。镜子里,多了一个女孩的身影。
“喝点水,漱漱口。”卫芊菡递了一瓶矿泉水过来。
“谢谢。”姜暮接过,瓶盖已经拧开了。
方才在露台,她的确喝了不少闷酒,正逐渐麻痹她的大脑神经。她仰头喝了些水,吐掉。
“保温瓶拿了吧?”
“拿了。”
姜暮“嗯”了声,伸出手,“瓶盖给我吧。”
女孩摊开手心,矿泉水的盖子静静躺在上面。姜暮的手一伸过去,就被女孩握住了。
力气很大。
“卫芊菡!”姜暮沉声呵斥道,“你放手。”
女孩却用了七八分力气:“姜老师,你需要保持清醒,别喝那么多酒。”
掌心因瓶盖的挤压而产生的痛觉,确实令姜暮清醒了几分。
她压低声音表明自己的态度:“首先,多谢你的关心,但是,你越矩了。”
此时外面响起一阵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卫芊菡松手,说了句“姜老师保重身体”,掉头往外走。
“沈老师。”
“卫生间是在这边吧?”
“是。”
姜暮心虚地将没喝完的矿泉水丢进垃圾桶,打开水龙头,俯身装作洗手。
她还没想好待会儿要怎么面对,外头的脚步声已然调转了方向。
沈艾为什么不过来?
是卫芊菡的出现让她误会了什么?
还是,卫芊菡小声跟她说了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不顾手上的水渍追了出去。远远看着沈艾的背影,她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失落什么?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仍然是卑微等待的那个。
沈艾误会了,不是正好吗?
那样她就不会再来“缠”着自己,不会再让自己的心为她而动摇,为她而情不自禁了不是吗?
当年她们分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全是沈艾单方面做了决定,自己连一个像样的答案都没有得到。
凭什么沈艾一回来,就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企图和自己像阔别重逢的老友那样相处?
凭什么,她还能若无其事又温柔缱绻地喊自己“阿暮”?
沈艾,你当初选择了别人,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回来招惹我?我才是受害者,你凭什么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姜暮返回洗手间,把那不争气的夺眶而出的眼泪用清水洗掉。可她湿透的心,要怎么洗?
……
这顿晚餐在一处望江亭的露台之上,沈艾甫一折回,刚踩上台阶,天空乍亮。
助理适时出现:“艾姐,这是粉丝们为你准备的惊喜。”
沈艾望着天空,声音有些许沙哑:“帮我跟她们说声谢谢,她们的爱和心意我都收到了,我也一如既往地爱她们。”
“好的艾姐。”助理也参与了其中,自然知道怎么联系她们。
在此起彼伏的烟火声中,调整好情绪的姜暮悄无声息地来到沈艾身侧:“她们还是这么浪漫。”
“是啊,都比我强。”
不知是被粉丝们的爱所触动,还是往昔美好回忆涌上心头,沈艾的眼眶已湿润。
她微笑着寻到身边人的手,拉了她走上露台,走到围栏边:“不管多少年,她们的心没变,她们的爱还在,我亦是。”
手握住的瞬间,姜暮就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悸动。
这是自沈艾以后,再未从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身上有过的情愫感应。
原来这么多年不是自己丧失了爱的能力,而是来来往往的其他所有人,都不是沈艾。
她不想承认,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依旧深爱着沈艾。
姜暮不舍挣脱,也不敢开口。
若开了,定然泣不成声。
灿烂的烟火之后,夜空中再次“繁星”点点。
数百台无人机升空,变换着队形。连起来组成了一句话:
沈艾,欢迎回家
LOVE U
与此同时,江对岸隐约传来“沈艾我爱你”的整齐喊声,声声坚定,声声悦耳,声声入心。
沈艾仰头,不让眼泪冲破桎梏。她很想同多年前一样,朝着看不清的对岸大声喊出来,告诉她们“我也爱你们”。
但她“老”了,喊不出声了。
握着的手,紧了紧。
十年了。
十年前,她们在,她也在。
十年后,她们在,她亦在。
这十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仿佛一切如旧,眼前人恰是心上人。
多么幸运。
“阿暮……”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这次,仍旧是姜暮抢先一步。
此时的她,虽不至于泪流满面,但讲话也已带着明显的鼻音,“你的艾宝们一直记得你的话,也一直,在等你回来。”
沈艾低头莞尔。
她举起握在一起的手,欣慰说道:“一切都是最好的恩赐,也是最好的安排。”
姜暮脸色一变,将手抽离:“起风了,艾姐也别站太久,容易头疼。”
沈艾手里一空,空的,又何尝不是心?
她握拳抵住唇,背过身,低低地咳嗽几声。而她的身后,是好不热闹的欢声笑语。有人在喊姜老师,有人在喊卫芊菡,就是无人喊她的名字。
离开太久,鸿沟太大,而今的她,已然不在他们年轻人的世界里了。
格格不入。
时过境迁。
要认命吗?
……
助理送来外套帮沈艾穿上:“艾姐,车已经等在外面了,要不我们先回吧?”
沈艾的余光不自觉地瞥向吵吵闹闹的那方,她的小孩被簇拥着,脸上是今天见面以来,她未看到过的笑容。
十年前认识的时候,姜暮27岁,她36岁。
十年后,姜暮愈发有韵味,而她却实实在在的老了。
不只是年龄上的,更是身体上的。
“好,走吧。”
为人处世该有的礼节她没忘,“替我去跟他们说一下,别让人家觉得我耍大牌。”
眼看着沈艾渐渐走远,姜暮猛地又灌了一杯酒下肚,她一把抓住前来道别的助理,眼睛却看着卫芊菡等人:“你们玩儿开心,也别太晚,今天就不陪你们闹了。”
“暮姐?”助理看看她,又扭头看看自家越走越远的老板。
“给她打电话,就说我要搭顺风车。”
“……”姜老师的语气,怎么听怎么都不像是征求沈艾的意见,而是,理直气壮?
“怎么,坐不下?”
“不是不是,暮姐一个人的话,能坐得下。”助理抬起手腕,“只是,艾姐的包和手机都在我这里。”
“没事,不打电话她应该也不会拒绝我同行。我喝多了,不太舒服,也想早点回酒店。”
“可以可以,暮姐,我扶你?”
助理虽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但做事细致,不卑不亢,管得住嘴,还很有眼力见儿,是得知沈艾要回国后,以前的老熟人推荐给沈艾的临时助理。
“谢谢。”
姜暮刻意放慢脚步,见前方那人上了车,才舒了口气。路上,她已跟自家助理打了电话,让他们自己走,不用等她了。
来到车前,助理探头:“艾姐,暮姐她……”
“上来吧。”
沈艾知道她们在后面。
她忍住没回头,就是怕一回头,那人就后悔了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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