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课间总是闹哄哄的教室，在今日却显得异常安静。站在讲台旁的少女微低着头，垂下去的刘海遮挡着眉眼，让人看不真切。
许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或好奇，或疑惑。沉默的少女动了，鞠了一躬。玻璃磨平了阳光的锋芒，打在她的脚旁，又延伸到几步之外的桌椅下。
“我叫清水悠奈，接下来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有几个人率先鼓起掌，很快像涟漪一样扩散到整个班。
“夏目夏目，你快看啊！”昨天一晚上都在还妖怪名字的夏目被迫从睡梦中抬起头，听到身后的西村说：“虽然没看到全脸，但肯定是个美女，跟多轨不是一种类型的那种。”
夏目看向教室的前方，女孩微微低着头做着自我介绍。莫名让他有点想起了刚转学来的自己。而现在，生活中虽然还是有很多担心和起起伏伏，但总有人很温柔地关心着他。夏目正有些走神，结果——
“啊！”
“夏目同学怎么了，是想让新同学坐你旁边吗？那好，清水同学就坐到夏目同学旁边的位置吧。”清水匆忙抬头顺着老师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看到新同桌一脸惊讶，连连摆手。她扯了扯嘴角，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可以啊，夏目。”西村对着夏目挤眉弄眼，“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夏目看着走过来的清水，扭过头轻声反驳着：“才不是啊。”
完全是因为中级妖怪拿着扇子在跳舞啊喂！甚至还冲着他笑得格外开心！夏目在心里默默补完没说出口的话，前不久他和老师帮忙赶走了八原作乱的妖怪后，中级就会像这样时不时窜出来给他喝彩。
教室里“嗡嗡”的讨论声没过多久归于安静，因为转学掀起的水花很快消散了。
刚领的各种课本混杂在一起，让人失去整理的**，清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合上了手提包，瞥到窗户外，从苍翠的树顶视线一转，却看到独眼的和长得像牛的妖怪，拿着小扇子挥舞。
清水悠奈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妖怪和人都会带给她不好的感觉，他们总是会让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遭遇，是墨水打翻在白纸上，蜿蜒着扩大，留下难以消去的黑痕。
小时候的清水不知道“外地”到底有多远，在她还是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空的认知里，从学校到家的路就已经很漫长了，但这条路走着，都总会到终点，这样对比着，那“外地”就是把她的父母吞了进去，要不然怎么只有女佣照顾她。
可每一个照顾她一段时间后都会离开，理由也惊人的相似，说她总是说一些吓人的话。没办法，父母只好拜托女佣每天时不时来照看她一下就好。
透过狭长的门缝，清水看到女佣匆匆忙忙合上门，身后仿佛有恶鬼索命。她对此感到抱歉，可她也很害怕，尖叫着，哭泣着，她想让周围的人能感受到异常。但她最终意识到，这些东西只有她能看到。清水看过黑灰色的长发怪趴在同学的肩上，也看过嘴要咧到耳朵的妖怪慢慢地把人的脑袋吞噬。
清水受不了了，一次又一次地说有东西在你们身后，跑回家把她自己裹在被子里。
班里的同学都开始远离她，总有家长向老师反映说她恐吓他们的孩子，老师也经常找她，问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她说不上来，老师只能叹了口气打给她的父母，道歉声回荡在办公室里，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清水心上。
沉甸甸的书包勒着清水的肩，里面明明只有几本书。
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拿着小石子往她脚下扔，喊着：“大家快看，这个谎话精又要出来骗人了！”
清水还记得他，昨天他的头上缠着条长长的黑气，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现在那黑气更粗了，她看到了里面睁开的红色眼睛，充满恶意地咬着她。清水哭着跑开了，还能听到他刺耳的声音：“我把那个怪胎赶跑了哈哈哈哈。”
“不，我不是，明明只是你们看不到。”清水在心里反驳着，身上的伤口一天天地增加着，明明看不到，却很痛。
她想：是不是只有学乖一点才会让大家喜欢？
她开始低着头，这样就可以假装看不到那些妖怪。她不说话，把恐惧都憋在心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
可那个地方就这么大，大家都心照不宣，“清水家的那个孩子是个爱说谎话的怪胎”。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清水，溺水的窒息感渐渐包裹她。
清水夫妇回来了一段时间，他们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也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决定让女儿换个地方生活。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可是却那么熟悉，“低头不说话的孤僻怪”是他们给清水的新称呼。
清水知道的，这里不一样，却又哪里都一样。她开始找各种书看，捂起耳朵，就听不到那些话了。高中那年，她在书中了解到八原这个地方。在书上的照片里，有云雾缭绕的丛山，有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小山庄，有泛着涟漪的湖畔，清水强烈地产生了一种想去的**。
父母接到她的电话后还挺震惊，但他们很快安排好了转学的相关事宜。
所以现在，清水坐在了这个教室里，看着外面的两个妖怪笨拙地跳跃着，不协调的动作有些引人发笑。
她僵硬地移开目光，却发现旁边坐着的那个男生也在盯着窗外看，嘴角还带着微笑，他显然注意到了来自旁边的视线，转过头愣了一下，又朝清水弯了弯眼，是一抹极浅的颜色留下浓重的一笔。
他眼里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清水这样想着。
*
放学后，有人试图和清水搭话，提出可以一起回家，她都以家离这里比较远回绝了，真假不重要，她只是不想和人接触，妖怪也一样。
“啊，感觉清水同学有点高冷啊。”短发女孩沮丧地支在朋友身上，噘着嘴说。
“说不定是人家真的和我们不顺路啊。”被当做支撑的女孩好笑地顺了顺朋友翘起来的头发，安慰着。
“也许吧。但是清水同学真得好可爱，那双眼睛仔细看是深蓝色的！总感觉里面应该有星子在闪着！”
“知道你很喜欢，以后还会接触的啦……”
走廊上交谈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在教室里发呆的清水，直到阳光染上了几缕昏黄，她才慢吞吞地拎起包。
泥制的参道上零星地散落着几个脚印，银杏树叶相互摩擦发出“叮铃”声，最后的日光透过缝隙洒向地面，四下无人，清水跳跃着，踩着光点。旁边的森林里却突然窜出一个黑影向她扑去，清水下意识闭上眼睛，一边尖叫着一边甩着手提包砸过去，直到“扑通”一声响起，才眯眼看向那个倒地的黑影，周边还缠着扬起的灰土。
熟悉且标致的眉眼，如果清水没记错，他就是她的新同桌——夏目。
清水暗暗懊恼着，颤巍巍地伸手想把他扶起来，但这时一些奇怪的声音让她的手顿在半空中，是……清水猛地抬头，看到一个浑身毛发，一张大嘴还在流口水的妖怪飘在空中。
情急之下，她连忙蹲下躲在灌木丛的后面，庆幸身前的遮挡物足够茂密，正好能挡住她和夏目的身形，又忍不住吐槽为什么会有这么倒胃口还貌似能把人一口吞的妖怪出现。
或许是感受到了清水的看不起，那东西径直往她的方向飘去，让清水听清了它的喃喃自语：“夏目……在哪里……夏目……把友人帐交出来……”
清水看了看夏目安静的侧脸，睫毛垂着盖住了浅色琉璃瞳孔，像蝴蝶栖息在上面，背着光，投下了柔和的阴影，让人很难把他和面前的妖怪联系起来。她咬了咬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还是掂起一块石头尽可能地往另一个方向扔，结果——
“呀！谁扔的石头啊，没有道德！”正焦急寻找着夏目的猫咪老师被打了个正着，生气地窜出来，还喊着：“喂，小小妖怪，再不走我就吃了你。”清水看着在圆滚滚一样的生物的额头散发出一阵白光后，那妖怪就消失了，只留下被他破坏的一地狼藉。
没等清水做出反应，那只圆滚滚已经跳到夏目的身上，一边踩一边喊：“喂醒醒，夏目你个笨蛋，一只小小的妖怪就把你吓晕了，还是要靠我来。”凑近一看，她发现圆滚滚是只会说人话的猫。
清水脸色一白，会说人话？！果然都是妖怪吧，她感觉全身泛着寒意，忙不迭捡起地上的包，没管沾上的尘土和碎草，转身就要离开。
在她看来，和妖怪沾上，就没什么好事。“喂，你……”猫咪老师注意到目睹一切的女孩就要离开，直接跳到她的肩上，眯着的眼里带着几分审视：“你能看到妖怪吧。”
听到这话的清水瞳孔收缩了一瞬，下唇的疼痛及时地让她清醒，竟是紧张间咬住了唇肉，最后还是动作僵硬地把那只猫放到地上，假装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被砸晕的夏目刚睁眼，就看到猫咪老师对着一个女孩张牙舞爪。
“老师你在干什么！”夏目直接一拳落在猫咪老师的头上，“不要欺负小姑娘啊！
“诶，你不是新来的清水么。你这里……”
清水看着夏目的手逐渐靠近自己，“请不要碰我！”想也没想就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匆匆跑开了。
“……有片树叶。”夏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和清水跑走的背影，然后又一拳打向了猫咪老师的头，“果然是老师欺负人家了吧！”
又被打的猫咪老师凶狠地挥着爪子，“说什么呢浑蛋，我这么可爱！还有要不是我，你就要被吃掉了！下次不管你了！”
清水远离身后的闹剧，宕机的大脑开始重新运转。夏目是能看见妖怪的，也跟那只叫“老师”的猫妖很熟的样子，为什么要叫“老师”呢，还有夏目和妖怪里好像有些麻烦事啊，混乱的关系像一团被扯乱的毛线球，让清水连头也找不到，更无从下手。
但这些和她可没有关系，她只要假装和其他人一样就好了。
想通的清水推开新家的门，按照惯例说了句“我回来啦”，空荡荡的家，只有保温箱里女佣准备的晚餐，注定没有人会笑着回应她的这句话，来问她新学校怎么样，世界仿佛只留下了她一个人，连屋里的时间都是凝滞不前的。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习惯了一个人走路，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
和清水一个人的寂寥不一样，藤野家充满着温馨，滋叔看着大快朵颐的猫咪老师，笑着说：“喵五郎真是精神饱满啊。”
“嗯，还是塔子阿姨准备的都很好吃。”夏目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把炸虾圈放进猫咪老师的食盆里。
塔子阿姨歪着头很满足地笑着，灯光把一家人的影子投在窗上，在夜幕下显得烟火气十足。
“贵志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哦对了，我昨天看到隔壁好像新搬来了一家呢，外面牌子上写的是清水，哪天我们去拜访一下吧。”
“贵志怎么发呆了？”
“啊，没有，只是今天班上转来的新同学也姓清水，所以有点在意。”
“喵（夏目再给我夹两个炸虾圈）~”
*
天边的一轮弯月映在清水眼里，此刻她支在窗边，看着月亮下几家灯火沿着远处的街道稀稀疏疏地排开，屋内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披在她的身上，更加把她遮盖了起来。
“滴——系统加载成功，正在重新连接。”
机械的电子音在清水脑中响起，可她只是眼睫颤了颤，就没有其他的动作了。
“啊，我终于醒来了！”电子音被童音代替。
清水能“看”到自己的意识里有一只毛绒团子在努力地扑腾着翅膀。
她垂下眼，还是被妖怪找上了吗？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来自瓷国的清水吧，真是睡得太久了，差点忘了还有你这位宿主了。”毛绒团子似乎扑腾累了，在半空中漂浮着，黑豆大小的眼睛和意识中的清水对视，“把你上一辈子的记忆还给你，真是怪我，第一次出任务不够熟练。”
话音刚落，清水就感觉自己脑子里突然塞进很多东西，一幕幕地闪了过去。
她看到在福利院的小女孩被稍大一点的孩子围着，推搡着，手里的玩偶被人扯落在地；她看到有人在女孩的身后指指点点，“听说她克人，领养她的人会莫名其妙出些毛病”，“可不是嘛，听说她父母也是被她克没的，她已经成了福利院里年龄最大的那个了”，完全没有放低声音的议论让女孩的头越来越低；她看到穿着夹克短裙染着鲜艳头发的同校女生堵着女孩，又啐着抱怨“跟个木头一样真是无聊”离开了。
最后那个女孩倒在马路上，刚被她救下来的孩子放声大哭着，旁边的路人在焦急地拨打急救电话。
清水知道这个女孩就是她，这就是她上一世的全部。
什么嘛，别家的穿越者金手指开爆，一生顺风顺水顺财神。结果到了她这里，先不说活了十几年才记起来一切，就说她多活一世反而跟上一世一样无趣。说不定还是上一世好，至少那时她还是救下了一条生命。清水有些自嘲地想着。
毛绒团子看清水记忆接受的差不多了，接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出任务，所以在穿梭时空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不过现在开始也不迟！”
一枚圆形玉佩出现在清水的手上，中间环形围绕着缠绕的花纹。
“这世间不论人还是妖怪，都有七情六欲，部分情感能成为我的能量，收集情感就是你的任务。这枚玉佩可以说是最敏锐的检测仪，等凹槽中间的绿色丝线环绕在一起，就说明收集满了，到时候就可以把你送回家了！开心吗！”
没等到回答的毛绒团子连毛发都黯淡了一个色号，慢慢地隐去身形。
“我是不是选错任务者了，怎么感觉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清水听着团子的嘟囔，把玉佩丢在了桌上，“铛”一下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前世看小说的经验让她对重生接受良好，但这个任务，完不完成，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或许，孤身一人是打在她灵魂上的烙印。
“回家吗？”清水细碎的话语一下就被风吹散，她又回到之前那副放空的模样。
前世的街道人潮汹涌，但只有她被裹挟其中，寸步不得行，回到那里好像才是她的归宿。
清水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包括学校里，并没有她以前讨厌的那种气息，班里的同学也都是善意的，夏目更是有让人安心的气质，但她还是排斥了他们，下意识的。
她想起了小时候还是有个小妖怪和她一起玩踩阳光的小把戏，来来往往的人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将一切刺得支离破碎。
“清水家的那个孩子又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没人父母管很寂寞吧……”“听说她整天胡言乱语想吸引大家的注意……”记忆里的小清水愣住了，然后狠狠地推开了那个笑着问“清水，你怎么不玩了”的妖怪，哽咽着跑开了。此后，她都没有走过那块地方。
清水亲手为自己打造了坚壳，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进去，久而久之，就脱不掉了。
在清水没有注意的身后，玉佩散发着微弱的光，仿佛预示着有什么在悄悄地萌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