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团圆(七)

万眷的魂是被巷子里一阵阵欢笑声吓回来的,那欢笑声掩盖在唢呐声凄厉的哭腔之下,异常瘆人。

众人循声往巷子深处走去,巷旁两侧居民楼破败不堪,许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没有小区没有物业也无人维护,道路两侧遍地可见腐臭的垃圾与发黄的落叶,小岛小心盯着脚底,生怕一不小心踩到狗屎。

巷子尽头露天摆放着约十张大圆桌,桌上只剩空盘剩碗,酒席已近尾声,宾客却迟迟不肯离席,男人在划拳喝酒,女人在说笑聊天,有几桌甚至直接搓起了麻将,好不热闹。

这是万眷第一次将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地址与崔志平的家划上等号,芳榆巷47号1栋3单元106室,芳芳烟酒店。是居民楼改商铺,破败不堪的招牌被白色挽帘包裹风雨飘摇地挂于入室门上方,中间是一朵刺眼白花。

崔志平站在白花下,手拎一只旧式红底鸳鸯图纹开水壶笑着朝他们走来。

这让万眷猝不及防。

“灵堂在里面。”崔志平笑道。

万眷听见他憔悴而沙哑的嗓音,一阵揪心。

“好,我们进去看看奶奶。”方南山拍拍崔志平肩膀。

“兄弟,节哀啊。”许清晨表情极不自然,声音也很奇怪,“保重。”

小岛觉得他电视剧看多了。

崔志平反倒大方地抱住了许清晨。

万眷好半天才回过神,吐出的话礼貌客气又得体,“节哀。”

“谢谢。”说话的感觉就像同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打招呼,你们天天能碰面,但其实并不熟。

万眷递上花,崔志平示意她先进屋。

就在许清晨跨进房门那一刻,一个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突然醉熏熏地撞过来,他一把抓住许清晨的手,嘴巴啊呜啊呜上下张动,好像舌头像打了结,最后众人听见他大声问道:“志,志平,这,这是,是许市长家,家的公子吧?”

锁钠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盯向他们。

崔志平面色一沉,疾步上前扯开酒鬼的手挡在许清晨面前,他转向许清晨耳语道,“我爸。”

许清晨一愣,面前这个人红光满面,笑容谄媚,说是心花怒放也不为过,可就是这个人,才失去母亲。

许清晨礼貌地喊,“叔叔好!”

崔大庆满足地大笑,笑着笑着突然间眼白上翻,像马受惊一般仰头长嘶一声,“嗝”,一股酒气漫天而出,小岛直接捂住鼻子。

“是吧?哈哈哈,我他妈的没说错吧?我在电视上看过许市长!你跟我们家志平是好兄弟吧?!是吧!”崔大庆激动地要去拽许清晨,他朝向西边角落一桌中年男人大喊,“嘿,老李,上次你说你家儿子提拔要找哪个领导?”

崔志平脸气得铁青,他一把将父亲推开。

崔大庆抓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这时一只大手稳稳地从前方扶住他,崔大庆歪歪倒到地站起身正准备回头骂儿子,一抬头正好看见方南山。他蛮横地甩开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真他妈晦气,老子死了娘,管你屁事!”

方南山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

“你知道老子以前干什么的吗?老子造枪!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崔大庆逮住方南山使劲骂。

“你对我朋友客气点!要不然别怪我!”崔志平厉声喝道,他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颤。

同窗十载万眷第一次见到崔志平如一只野兽在嘶吼。

崔大庆被儿子凶得一肚子窝火,又不敢发作,只得跌跌撞撞地往他那群狐朋狗友逃去,“小兔崽子,白养你了。”

角落处传来一阵起哄声,一群醉酒男人颠三倒四地朝崔大庆端起酒杯,“哎呦,志平长本事了!”

“老崔,你儿子他妈的给你长脸了!攀到高枝了!”

“过来喝酒!满上满上!你老娘在棺材里也要闭眼了!”

崔志平脸涨得通红,“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

方南山笑笑,那眼神仿佛在安慰他,不用解释。

许清晨也按住崔志平手臂,小声宽慰道,“没事。”

进屋前,许清晨耽了一眼崔大庆,那男人都已疯癫了却还在拼命灌酒,许清晨不由替崔志平生出几分愤恨。

不同于方南山与崔志平家有过纠葛,彼此家人都熟悉,许清晨虽然与崔志平从小就是同学,但却从未来过崔志平家,就算之前听说过崔志平家庭经济状况不好,但说实话,他从未想过崔志平的亲生父亲竟是这样一个肮脏恶心散发着腐尸臭味的酒鬼。

这让他愤怒,却又不免怜悯。

许清晨收回视线时,发现余小岛正看着他闷笑。

许清晨沉下脸狠狠瞪她一眼。

里屋很小,虽有两室一厅,却也不过四十来几平方,天花板上裂纹明显,墙上白漆早已泛黄剥落,墙角处全有水痕。对门那面墙上挂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里崔志平大概只有六七岁,他站在最前面,身后坐着爷爷奶奶,站在后排中间的是崔志平爸爸,爷爷身后是个年轻少女,编着两股麻花辫,笑容清甜,奶奶身后的女人面容不清。

照片被撕过,是拼接的。

屋里唯一的家具除了一张八仙桌,只剩一张书桌,桌腿断去一只,用几本旧书叠高垫平。八仙桌上摆放着奶奶的遗像蜡烛和种种祭品,而书桌上也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豆腐块大的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崔志平来回扫视房间好几圈,最后说,“要不,花放桌上吧。”

万眷顺着崔志平手指的方向把花叠放在在一堆祭品上面。

一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让崔志平局促不安,他试图请大家坐下,可是房间里竟无一张椅子,所有可坐椅凳皆已移至门口。

崔志平搓搓手,局促地问,“你们,喝茶吗?”

“不用忙,我们来看看你。”方南山轻声道。

一个半身裹着油腻粗布围裙壮汉突然闯进里屋,他朝崔志平粗声喊道,“小崔,那个……”

“我忙完就出来。”崔志平急忙打断他。

壮汉四下瞧向这一屋子人,思量片刻,答应道,“行,最好快点,别耽误我们回家过节。”

崔志平连忙称是,一回头,发现四人齐齐看向他,霎时尴尬地不知所措。

“你要去倒开水吧?”方南山指向他手中开水瓶。

“对,我得去烧水,还要拿抹布。”一经提醒,崔志平幡然想起还有许多事情得做。三楼李婆说她家小孙子要喝水,开水瓶空了,得烧一壶;二楼张奶奶家小孙女打翻了碗,西红柿汁洒了一桌,要他顺便递抹布;东边角落那桌果汁喝完了,得去补一瓶……

崔志平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匆匆奔向门外,万眷站在窗口,糊窗用的旧报纸早已泛黄变硬,墨字也因泡过水糊成一片,万眷歪着脑袋连蒙带猜认出标题大字——“一九九七喜迎香港回归祖国怀抱”,回归两个字那处划了好大一个口子。

窗外锁钠突然奏响一曲《好人一生平安》。

“这里是办喜事吗?!”万眷愤愤。

“白喜事就是这样,哭天抢地的没人受得了。”许清晨很平静。

“我不能理解,家里失去了一个人,他们怎么还能大张旗鼓地唱歌喝酒?难道他们都没有心吗?”

“他已经够难受了,你别再说风凉话!”许清晨低声喝道。

厨房里,崔志平手机响起来。

“崔志平,有电话。”万眷急忙到门口喊崔志平,“额,又断了。”

崔志平匆匆走向厨房,“南山,把东西给我。”

方南山从书包里掏出一包零食,绿色包装,万眷一眼就认出,喜之郎“美好时光”海苔。

手机铃声又响起,崔志平耽了一眼直接摁掉,然后他把手机和海苔放在一旁,低头认真地整理衬衫衣领,又重新一道道整齐地挽起袖子,出门时不忘交待方南山“水快开了,帮我看着。”

方南山转身进厨房,剩下三人挤在狭促的空间,面对着黑色灵牌,左右相顾,不知所措。

“南山,我们是不是要拜拜什么的?”许清晨朝厨房喊。

“对,等我出来!” 方南山答。

“哐啷”一阵响,又是碗碟摔碎的声音,混合着好几种不同年龄段不同品种的小毛娃的哭闹声,老太太的惊吓声,欧巴桑的唏嘘声,如同池塘里青蛙□□鸭子大合唱。

“南山,外面有人摔破碗!”许清晨又哇哇大叫。

“你干嘛老喊他!找扫帚啊!”小岛捣向许清晨,说话间,方南山已经拿起扫帚和簸箕从厨房里奔出,“我去收拾,清晨你去灌开水!”

“我拿抹布。”小岛瞧着书桌边正好搭着一块破抹布,顺手抓起跟了出去。

“呜呜呜”,煤气炉上水壶盖啪啪作响,水开了。

“我来,我来!”万眷抢着冲进厨房,“灌开水我会!”

“那我……,我干什么?”许清晨很是苦恼,结果不到一秒钟厨房里久传来一声尖叫。

“怎么了,大小姐?”许清晨赶紧跑进厨房。

万眷委屈地举起右手手掌,大拇指腹被烫出了通红一个大水泡,“还好我反应快,要不然……”

“成红烧猪蹄了!”小岛飞奔进屋,抓起万眷的手开大水冲,“怎么灌开水也能烫到手?”

万眷小嘴撇成一道下弧线,“谁知道他家水壶连隔热把手都没有!”

“谁知道咱们万眷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呢!”小岛笑。

“别胡说,在家里我也投开水。”万眷小声说着,莫名地就想起初三时把鸡蛋放进微波炉加热结果炸了厨房的糗事,不知不觉,耳朵已烧红。

“嗡嗡嗡”许清晨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他背过身走出厨房接电话。

“我去崔志平家了。”

“不跟你说过了嘛?”

“马上就回来。”

“我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许清晨不耐烦地挂掉电话回厨房,正好撞见小岛手持一支铝皮药膏往万眷大拇指上抹。

那支药膏,有点熟悉,在哪儿看过呢?

“好了,你出去吧,我来灌开水。”小岛赶走万眷,用抹布裹住铁皮把手拎起了开水壶。

咕噜咕噜声中开水瓶里升腾起一阵水汽,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许清晨的记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支药膏究竟在哪儿见过。

“滴滴滴”客厅桌上崔志平的手机叫个没完。

“美好时光”记得,手机忘了。

万眷挣开小岛的手,抓起手机夺门而出,全然不顾疼痛。

“哎,你的手!”小岛追出厨房,但当她刚跑到门口看见万眷胖乎乎的身体艰难地左抬腿右跨栏,如同在障碍赛上奋力冲刺般追向崔志平时,她突然明白了。

她停下脚步,倚在窗前,静静望向门外。外面人声鼎沸,桌椅摆放杂乱无章,方南山穿梭其中倒水递茶,擦桌理凳,如同主家一般尽心尽力地照料着往来宾客。

许清晨从她身后走过,他单肩背起书包,“帮我跟崔志平说一声,我得先走了,我妈喊我回家。”

小岛回望向厨房旁小房间的门,幽幽道,“你最好告诉崔志平一声,这种投桃报李的事还是别做活雷锋。”

许清晨脸一红,“你,你看到了?”

刚才他趁没人时偷偷溜进崔志平房间,在他枕头底下塞了一个鼓鼓的信封,他自小吃喝不愁,那些压岁钱于他而言并无多大用处,但他希望能尽绵薄之力帮助崔志平。

“猜到了。”

“什么投桃报李,我给的是心意,你不懂。”许清晨拉下脸。

“我知道你送的是心意,折现了嘛!”小岛依旧看向门外,“这儿人来人往,连个锁都没有,要是阴差阳错,你的那些心意突然不翼而飞了,你说说,冤枉的是你,是崔志平,还是枕头下的那些桃子李子?”

许清晨一时语塞。

“拜拜啦,中秋快乐。”小岛笑着说。

“你怎么好意思在这个场合说快乐两个字?”许清晨面朝遗像,感觉不敬。

小岛大大方方地转过身,笑容干净而纯粹,“那是因为我认识一只叫做弗洛格的青蛙。”

“你还和青蛙交朋友呢?”许清晨嗤笑一声。

“是啊,”小岛吃吃地笑,她继续说,“弗洛格特别喜欢穿红白条纹裤。一个美丽的秋日,小猪正在果园里摘熟透了的苹果,这时弗洛格走过来,他看上去很忧愁。”

“你在给我讲故事?”许清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岛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

“你怎么了?”小猪问。

“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弗洛格说。

“什么东西?”

“我带你去看。”

他们来到一片林中空地,弗洛格朝地上指了指,“看,这只黑鸟有点不对劲,他不动了。”

“他睡着了吗?”小猪问。

就在这时,小鸭赶到了,他认为黑鸟在睡觉。

野兔看见大家围坐一团,他也走了过来,蹲下仔细看了看黑鸟,说,“他死了。”

说道这里时,许清晨眼皮微颤,视线里,小岛轻轻地捻起了一张旧报纸,在手中翻折,又将报纸裁成正方形。

“死是什么?”弗洛格问。

野兔指了指蓝色的天空,“一切都会死。”

“我们也会吗?”弗洛格问。

“会吧,”野兔也不太确定,“也许,等我们老了。”

“我们应该把他埋掉。”野兔说,“在山脚下。”

于是他们一起做了一个担架,抬着黑鸟走进了草地,他们挖了一个很深的洞。

野兔说,“鸟儿一生都在为我们歌唱,现在他要安息了。”

他们非常小心地把死去的黑鸟放进洞里,弗洛格把鲜花洒在洞的四周,然后一起用土把黑鸟盖上。最后,他们在上面放了一块漂亮的石头,整个过程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大家很感动,在回去的路上都默不作声。

突然,弗洛格向前方旷野跑去,“我们来玩捉人游戏吧!小猪,你来追我!”

他们玩啊,笑啊,直到日落。

“生活,不是很美好吗?”弗洛格说。

这些玩累了的朋友们开心地动身回家,当他们经过山脚下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声音。

树上有一只黑鸟在唱着动听的歌——一如往常。”

小岛说完了,她歪头看向许清晨。

“唔,”许清晨撇过视线,“我,嗯,弗洛格,很,很看得开。”

“生活,不是很美好吗?”小岛又重复了一遍。

许清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懂小岛的意思,但让他在灵堂前说中秋快乐,他做不到。

“你在叠什么?”许清晨指向小岛手中翻飞的报纸问道。

小岛没说话,安静地折着纸,许清晨静静地看着,只见她在四个对角和四个对半方向个折一下,将纸立起,再向后翻折,折进里层后再翻折,四边每一片都翻折到里面,许清晨看着看着,觉得双眼已不够用,以小岛翻折的速度,大概需要苍蝇的六千只眼……

“江城,有河吗?”小岛轻声问。

“有,楠溪江,很大的一条河。”

“在云州,人们出海打渔,遭遇不测尸骨无存是常事,所以家里要是有人没了,就会给他做一只河灯放入大海。”

“我小时候常叠。”

许清晨怔怔地看着余小岛,素日里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悄然失色,黯淡而沉默如同光都无法抵达的深海,许清晨喉咙一股咸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小岛垂下头,将底部轻轻压平,又捻起手指小心修整花瓣边缘,手指翻飞间,一只莲花状河灯跃然立于掌间,八瓣花朵舒展而挺拔犹如天上最亮的星星,而中间一圈空白刚够盛放一只白烛。

小岛抬起手掌捧至许清晨面前嫣然一笑,她轻巧地说,“做好了。”

许清晨松开背包,他抓过一张纸要跟小岛学,“你教我。”

“你不是要走吗?”小岛奇道。

“你教我嘛!”许清晨差点儿去拽小岛衣角。

小岛放慢速度好让许清晨一步步跟着学。

“你慢点儿,我眼睛还没学会呢!”许清晨抓狂,小时候没觉得折纸难!

“许大公子,我这都零点二五倍速了,再慢就得暂停播放啦!”

“这怎么塞?我怎么塞不进去?”许清晨一用力,好了,尖角没攒起,反倒揉出一个球,许清晨生气地将纸球揉成一团,一双狐狸眼酸溜溜地瞧向小岛,“你那是麻瓜的手吗?”

小岛放下河灯,十指展开盖向许清晨双眼,“我这是仙女的手。”

许清晨猝不及防向后躲闪,那双巧手差一点掩面而上,迎着屋里唯一一盏亮灯,掌心与指尖流动的鲜红血液跳动着蓬勃生机。

许清晨伸手挡开小岛,不甘心又钳起一张报纸折起来,“要不是想给他叠只河灯,我才不遭这罪。”

小岛从他手中夺过那张折了一半的报纸,“别叠了,心诚就好。”

屋外喧杂而吵闹,屋内却安静如同另一个世界,小岛专心地叠着河灯,仿佛周遭世界与她毫不相干,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很小,许清晨却听见了。

她说,“叠多了,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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