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梦想(八)

小岛回到板报栏时,万眷已写至最后一行。

面对满墙黑板字,小岛的嘴张成了O型,“哇哦,你,你这是手写打印体?”

“谁说不是呢?”万眷得意地拉长声音,她稳稳地扎着马步,吹牛丝毫不影响她的发挥。

黑板上每一个字横竖皆笔直,大小相同,字与字之间上下左右皆对齐,间距统一,整幅板报犹如用最标准的宋体字从Word文档打印而出。板报内容是什么全然不重要,眼前这一整面墙工工整整的方块已足够让人望洋兴叹。

“不过,你这也叫板报?”小岛迟疑道。

没有任何图案,插画,彩笔,哪怕连根波浪线都没有,这就是万眷的风格——极简极纯大字报。

“怎么不叫!”万眷回头,忍不住叫道,“呀,你怎么都湿了?”

“当然是下雨了。”小岛耸耸肩,“你还真专心!”

万眷抬头,果然,透明玻璃板上朦朦胧胧覆着一层轻薄的雨水,幸好雨不大,细细绵绵,小岛只是头发表层微微沾湿。

“书找着了吗?”万眷关心地问。

小岛摇头,眼睛像死水一样沉闷无力,她左右望望,又期盼地问,“方南山来过吗?”

“没有。”

小岛的脸深深埋下,那潭死水已经发酵成泥沼,暗不可测,还咕噜咕噜冒着绝望的气泡。

“你等等我,我还有最后两个字,写完咱们先回去上课,放学后我再陪你一起找。”说完万眷又扎起了马步,稳稳地将最后两个字漂漂亮亮地写在黑板上。

小岛跨过椅子,反身坐下,她双手扒住椅背,头倒在手背上怏怏道,“你走吧,我想坐一会儿。”

“你不上课啦?下节课要去化学实验室。”万眷提醒小岛。

“不去,帮我个忙,”小岛顿了顿,“回到教室后,大声地说我被高主任喊去办公室了。”

“为什么?”万眷好奇。

小岛冲她眨眨眼,“再给无心之人留点作案时间。”

万眷明白了,她拍拍胸脯,“放心,我拿喇叭喊。”

小岛软绵绵地赖在椅子上,她摇摇手,“拜拜,慢走,不送。”

上课铃声欢快响起,万眷匆匆跑回教室,小岛迷迷糊糊的视线里,雨越下越大。

她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变成了一只燕子,满学校地找书,有只夜莺飞过来说,你在做什么?她说,我在找东西,夜莺说,你不像在找东西,你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飞。她皱起眉,我不是没头的苍蝇,我只是不想动脑筋,我一动脑筋就要睡觉。夜莺说,那你睡一会,我帮你找。她很好奇,问夜莺你怎么找?夜莺说,我用心。她笑了,手指向夜莺的胸膛,别逗了,你没心,你的心是铅做的。

然后她醒了,醒来时,她看见了方南山的脸,那么近,近到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他呼出的炽热鼻息却清楚地告诉她,天亮了。

“我的心是铅做的?”方南山笑。

小岛大窘,她赶紧起身摆手,“我,我胡说的,我做梦了,乱七八糟的,你别当真。你找着书了吗?”

方南山抱歉地摇头。

“没关系。”小岛强笑道,“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方南山一手撑开伞,一手捞起椅子,转身向教学楼走去,“走吧,雨下大了。”

小岛跟在他身后,问“现在几点?”

“第二节课刚上完。”

“我睡了一节课?”

“累了。”

“嗯,所以才会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了快乐王子?”

“你读过《快乐王子》吗?”

“小时候外婆给我念过。这听起来是个悲伤的故事,小燕子死了,快乐王子的心裂成了两半。我当时还问外婆,他为什么快乐?”

“外婆怎么答?”

“外婆翻开书读道,小燕子,我很高兴你到底要去埃及了,王子说,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你得亲吻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她读完了,问我懂了吗?”

小岛也想知道。

“我不懂,但我不想承认,我就说,因为,爱?”

“哈哈哈,”小岛大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会投机取巧。”

“那是擅于思考,”方南山轻松带过,“你读的时候不觉得奇怪吗?毕竟,作为童话,它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小时候没怎么读过童话。我爸从来不给我念,也不给我买这类书。啊,你不要误会,我爸也读故事给我听,但他读的是《山海经》,《聊斋志异》,《基督山伯爵》这类,比童话精彩多了。后来我上学了,在学校门口的书店读完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爸不给我念。”小岛顿了顿,“不是因为童话的结尾处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童话里的小女孩要么和我一样没妈,要么就被后妈折磨虐待。”

“怕你代入?”

小岛点头,“所以,我爸给我念《快乐王子》时,我压根儿不觉得有问题,相反我很感动,快乐王子太了不起了,为了素味平生的人,他献出了所有。我问我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像快乐王子一样的人存在吗?”

“我爸说,有。他说得超认真,不过我没信。”

方南山发出一声轻笑。

“不信归不信,但王尔德的童话里,我最喜欢的还是《快乐王子》。”

“我最喜欢的是《自私的巨人》。”

“为什么?”

“巨人很幸运,如果他没有遇见小男孩,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春天的模样。”

“春天什么样?”

“满树白花。”

小岛想了想,说,“你知道吗?巨人能等来春天,不是因为他遇见了小男孩,而是因为春天太美,看得巨人心软了,所以他才会偷偷走到小男孩身后,轻轻抱起他。是巨人选择了拥抱春天。”

方南山的心猛然一颤,他停住脚步,看向小岛双眼,然后轻轻地将小岛往身边拉了一下,“雨大了。”

小岛侧脸看向伞面珠尾,一滴滴圆润的雨珠从伞面飞速滚落,小岛这才听见雨溅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有段日子没听见落雨的声音了,云州的雨很大,可是落在芭蕉叶上,声音却很小,它们从不一滴滴垂落,它们通常会汇聚相拥,一汪一汪地,随风在芭蕉叶上轻轻涌动。

她抬起头去看雨伞伞面,忽然间,那些雨珠直溜溜地砸在了她的脸上,“哎呦!”

许清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一把将方南山拽进自己伞中,狠狠地骂道,“干嘛给她撑伞?你要是淋雨生病该怎么办?”

小岛看呆了眼,什么情况?!

她傻傻地问,“方南山,你是面粉做的?”

方南山并不回答,只是迅速地将手中的伞塞给小岛,“拿着。”

“等等!”许清晨又是一声大喝,他睨向小岛手中刚接过的伞,命令道,“你拿我这把,那把大伞给我们。”

小岛气鼓鼓地和许清晨换过伞,心里默默大骂,要不是看在方南山的份上,看老娘不削了你!

一路上,许清晨犹如母鸡箍小鸡一般紧紧搂住方南山大步向前,并将伞尽数倾倒向方南山一侧,小岛忽然觉得许清晨也没那么讨厌。

六班门口,刚拐出教室门的司琦琦迎面撞见正准备进门的方南山,司琦琦顿时语噎,“这么快,你就画完了?”

小岛脑子转了好几轮,确定六班的板报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哎呀,清晨,你身上怎么都湿了?”

“你没带伞吗……你的伞怎么在她手上?”

宋思瑶惊慌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小岛瞧了瞧手中雨伞,好了,又要背黑锅了。

“许清晨!”余小岛朝前面那个人喊道。

许清晨回头,“干嘛?”

“拿走!”小岛用力将伞砸向他。

湿漉漉的雨伞梨花带雨般从空中飞过,溅得宋思瑶一脸水珠。

“余小岛,你干嘛?!”宋思瑶气得一边擦脸一边跺脚大叫。

“没看见吗?我还伞!”小岛没好气道,她转向许清晨吼道,“还有你,下次别抢我的伞。”

“那是你的伞吗?”许清晨比余小岛更凶。

“那也不是你的伞!你干嘛非跟我换?!你以为我想用你的伞?”

“你不想用,你别接!”

“你有没有搞错,这把伞是你塞我手上的!”小岛气得咬牙切齿。

“我塞你手上?我,我”许清晨想抽自己,“我脑子有病!”

“你才知道你有病?你病得不轻,赶紧去看!记得看儿科!”

“为什么不是脑科?”宋思瑶蠢笨,她揉向脑门小声嘀咕。

土狗刚好下楼,他飘过宋思瑶身边,悠悠道,“因为他小学六年级没毕业。”

许清晨拉开后门,将雨伞往课桌方向猛地一摔,掉头往楼下奔,楼梯拐角处,他对准余小岛狠狠地骂了一句,“我他妈脑子就是有病!”

上课铃催命般地响起,余小岛面无表情地爬上了楼,这一天,怎么过得这么慢。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下得越来越大,整整一下午,书没回来,许清晨也没回座位。

临放学前,小岛收到了余舟的短信,“我来接你。”

教室外边突然热闹了起来,普通班的学生鲜活得多,他们躲在走廊避雨,有人在大声唱“雨一直下”,也有人唱“冷冷的冰雨打在我脸上”,还有人扯破了嗓子“天空啊下着沙,也在笑我太傻。”更有人在“情深深雨蒙蒙”的伴奏声中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喊,“依萍,你是不是又去你爸家要钱了?”“你不能等等吗?”

闹腾了好一阵子,嗡嗡的吵闹声逐渐消停,小岛才从活死人墓里钻出,教室里太闷了,她要喘口气。

小岛趴在栏杆上半仰着头看雨从天上落下,她伸出手去抱天上最胖的那朵乌云,“哭吧,哭吧,哭完了你又是白白胖胖一朵大白云。”一阵冷风刮过,“阿嚏”,小岛打了一个寒颤,她双手环住,抱了抱自己,还是回教室吧。

江城的秋天要来了吗?

余舟怎么还不来,小岛看看手表有些犯愁,她的肚子都饿了。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她拐到楼道口朝楼梯洞口望了一眼,楼底下,刚好有个妇人不经意地朝上望。

果然,余舟没出现。

小岛怏怏地推开教室门漫不经心地往座位走去,目光扫向桌洞那一刻,不禁欣喜若狂,那是什么?天哪!书回来了!

小岛飞奔向座位,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书上下翻看,毫无疑问,是她的书。

花城文艺出版社,1988年4月第一次印刷。

可惜的是,封面没了,第一页到第十八页的右上角有一股湿湿的水汽,仿佛被抹布使劲擦过。

不过这不要紧,失而复得,是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拥有。

小岛抱紧书,捞起书包就往外冲,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方南山这个好消息。没想到教室半边后门被拉开时,一位中年妇女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小岛一个趔趄,连忙刹住脚,才不至于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撞车。

对面妇人显然也受惊不浅,吓得连连倒退几步,好在另半边后门紧锁,妇人适时稳稳抓住了门把手。

“没事吧?”小岛紧张地抓住妇人的手问。

妇人刚站稳身体,恍恍惚惚眼前竟探进一张明媚少女关切的面庞,她不由又紧紧握住把手。

“你没事吧?”小岛又问了一遍。

妇人摇摇头,抬手掩住脸颊。

“没事就好。”小岛放心地松开妇人手臂,旋即下楼。

“你站住!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的吗?”一声尖刻的嗓音喝道。

小岛心中咯噔一下,长得这么温婉,说话却这么凶?

所幸骂人的并不是她险些撞上的妇人,对方优雅地站立着,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住小岛,脸上表情讳莫如深。倒是她身旁另一个衣着华丽身姿妖娆的妇人刻薄地指向她骂道,“怎么一个女孩子,毛毛躁躁的不知轻重?这要真撞上人怎么办?”

“妈,这还算好的呢,她还爬树,骑飞车,还跟清晨打架……”

是宋思瑶。

我说谁呢,什么鸡生什么蛋! 小岛冷哼一声,飞速下楼。

透过六班玻璃窗往里瞧,人几乎走光了,只剩方南山还在埋头写作业。

小岛轻轻转动后门,小声地喊“方南山?”

方南山瞧见是她,笑盈盈地走出来。

“我的书找着了!”小岛惊喜地举起书,“你看,完璧归赵!”

“封面没了。”方南山指向书说道。

“没关系,”小岛放下书,又有些沮丧,“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我才出去一小会儿,书竟然自己回来了,你说奇不奇怪?”

“能回来就好。”

“我也这么想,”小岛欢快地说,她一手搭上方南山的肩膀,另一手豪气地拍拍胸脯,“为了感谢你帮我找书,我准备请你听一场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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