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梦想(十一)

小岛挣扎着从书桌上爬起时看了一眼时间,20:12。

睡了一个小时,怎么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乱七八糟的梦一个接一个像台风天的浪狠狠砸向她,她挠了挠头,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怔怔看向摊在面前的一叠空白试卷,哎,好漫长的一天。

“吱呀”一声门开了。

余舟正吃力地拽住一个大麻袋往厨房拖去,麻袋不轻,余舟的脸累到几近变形。

“爸,我来!”小岛冲上前,“这种苦力活我来干!”

余舟停下喘气,“你哪有力气?”

“小瞧我!”小岛摩拳擦掌,往爪子上呸呸吐两口水,准备将麻袋来个过肩摔。

“哎!”“哎!”小岛尬在半空中,用尽洪荒之力麻袋还赖在原地,压根儿没动弹,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小瞧它了!”

余舟笑笑,弯腰去抓麻袋的两只角,“来,我拎前面,你抬后面。”

父女俩共同使劲,抓住麻袋的四只角,一前一后终于将麻袋抬进厨房,小岛瞧向编织袋的红色花纹,笑着说,“爸,你看这麻袋像不像一只烤乳猪?”

“这是面粉。”

“这么晚,还下雨,你怎么还去买面粉?”小岛奇怪。

“是我让阿明帮我订的,江城这边的面粉我还没用顺手。”

“从云州寄来的?”小岛惊道。

“嗯,刚才邮局的快递员给我打电话,说运输过程中发现外包装破损,他瞧见这是面粉,怕给雨水弄湿,连夜赶忙给我送来了。”

“怪不得呢,”两人拐进厨房,小岛问,“放哪儿?”

“先放地上吧,我来分装。”说着余舟又往外走,“还有一袋。”

“嘿,刚才谁说我没力气的,现在使唤地挺带劲!”小岛颠颠儿地跟在余舟身后,一蹦一跳。

“另外一袋是红豆,这边买的红豆我也不满意,你吃出来没?”

“感觉每次的味道好像都差一点。”小岛实事求是地说。

“试了好几个品种,几乎都一样,有些颗粒不够饱满,有些甜度没有达标,有些蜜渍后也不够细腻,所以我干脆让阿明帮忙订了一些。”

“开张以后怎么办?一直让明叔邮寄,不太现实。”

余舟也很苦恼,“是啊,不能每次都麻烦他,我再找找吧,放台板上面。”

两人使出全身力气才将那袋红豆扛上台面,小岛反手撑在水池旁喘气休息,余舟从底柜中翻出密封罐和密封盒,“你去休息会儿,我来分装。”

“我不累,我帮你。”小岛霍霍擦拳。

“行,你装红豆,我装面粉。”

余舟递给小岛一把剪刀,嘱咐她给麻袋开口时小心豆子蹦出来。

小岛拍拍麻袋的肚皮,将它圆鼓鼓的凸起处拍得平平坦坦,这才像外科医生一样举起手中剪刀,“好,现在余医生要开膛破肚啦!”

“哇,余医生技艺高超,没有浪费一颗红豆。”小岛一边干活一边配音,惹得坐在小板凳上的余舟一阵笑。

余舟看向认认真真用勺子舀红豆的小岛,发出了老父亲的感慨,“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帮我分装豆子,一倒满地遍是,整个屋子铺满了红豆。”

“你也不骂我。”小岛露出一脸被宠溺的笑。

“我干嘛要骂你?你捡豆子能捡一天,我乐得一天不用管你。”余舟坏笑。

小岛恍若第一天才认识亲生父亲,她敛起笑,“余师傅,你套路有点深!”

余舟感叹,“那时候小,现在长这么大,不好骗了。”

“还不是被你骗回江城了。”小岛说完立刻闭紧嘴,她偷偷瞄向余舟,余舟果然低下了头。

完了,小岛心中警铃大作,嘀嘟嘀嘟,“warning”,“warning”预计江城市楠溪东路182号6栋402室将在未来一周内迎接全屋范围内沉默静言,沉默天气将对余小岛每日早晚饭造成严重影响,请有关人员注意防范。

小小的厨房内只剩下哗啦啦的红豆落罐音,小岛尝试去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平静,“呃,爸,我,我今天可倒霉了,我差点儿弄丢妈妈的书。”

“那本《王尔德童话集》?”

余舟居然说话了!语调还那么的——平常?

小岛怔怔点头,“嗯。”

“你妈妈以前也弄丢过一次。”

“是吗?”小岛的手不知不觉停在编织袋中,眼睛越来越亮。

“嗯,带你去产检那次,那是你第一次踢她,把她高兴坏了。我们俩坐在诊室门口,她书也不看了,抓住我的手满肚皮地找你的脚,结果你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她,踢了她一脚后转头呼呼大睡。那一天,她又激动又沮丧,书落在医院,忘得一干二净。”

“我后来踢我妈没?”

余舟笑了,“当然,你啊,是个夜猫子,白天一动不动,一到晚上你妈想睡觉时,就开始折腾她,左一拳右一脚,少林寺的小和尚都比不过你,那时你妈就说,等你出来后要好好收拾你,让你也尝尝熬鹰的滋味。”

可惜,我出来了,你却不在了。

小岛鼻子突然有点塞,她不敢说话,只好用力地将红豆往玻璃罐壁砸去,好让噼里啪啦的声音掩盖住她偷偷的哽咽。

“那天晚上你妈大哭了一场,说书找不着了,你也不听话。我哄了她好久,她才睡着。你妈平常不这样,她很爱笑的,只有孕晚期时吃不好也睡不好,难受得憋不住了,才偶尔发泄一次。”

“你怎么哄我妈的?”

“我说,我去书店把所有《王尔德童话》全买下来,随你丢。”

“呵,你还挺霸总。”

“我还说,等你一出生,我就先给你屁股来一巴掌,让你欺负她。”

小岛扑哧笑了,从小到大,不管她多调皮多闹腾,余舟也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那后来书找着了吗?”

“找着了,给你妈做产检的医生帮我们收在抽屉里,那个年代没什么人读书,她记得我们。”

“所以等妈妈再去做产检时,她还给了你们?”小岛转向余舟求证,突然尖叫起来,“哎,爸,爸,洒外面了。”

白花花的面粉洒了余舟一身,余舟赶紧站起拍打裤腿,“哎呦,眼花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我妈了吧。”小岛递上一面抹布,小声地说。

余舟坐回小板凳,将地上一圈白色抹去,如雪融过后,一切了无痕迹。

“嗯,我很想她。”

小岛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哗冲洗着抹布,掩去了余舟并不想被听见的哽咽。

小岛忽然问道,“爸,我妈在书上做了很多笔记,还有一些翻译学理论,她以前是翻译吗?”

余舟挤了挤眼睛,那儿不知何时漫起了淡淡水雾,“她也这样想过。”

别挤啦,除非你把眼皮缝起来,挡不住的!

小岛看得扎心,她不忍再问下去,于是她捏起轻松的语气笑道,“书找到了,你还去书店包圆了吗?”

“当然,不过书店只剩下最后两本,”余舟缓了口气,自嘲道,“可能是老天爷看我没钱,可怜我吧。”

“其他两本呢?我怎么没看见。”小岛问

“你妈送人了。”

“送人?”

“嗯,送给了她最好的朋友。”

小岛惊住了,“我妈,我妈的好朋友?”

余舟点头,“可惜我不认识。大学时她们常写信,后来闹别扭了,你妈生气,把她的信烧得一干二净,她也再没给你妈写过一封信。”

“妈妈脾气还真大呢。”小岛感叹。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电话,不再写信后,两个人真的算断了联系。”

“是妈妈在江城的朋友?”小岛颤声问。

“应该是,你妈妈说是从小玩到大的那种好朋友,比姐妹更亲。”

“是她孤儿院的朋友吧?”小岛兴奋地猜。

余舟缓缓抬起头,惨淡地笑了笑,“可能吧。”

小岛的心怦怦直跳,如果,如果能找到妈妈的这个好朋友该多好,那样是不是就能了解更多关于妈妈的事情呢?爸爸不肯聊妈妈,如果找到她,她一定会告诉我。

不对,小岛缓缓转向余舟,为什么今晚他说了这么多……?

一颗颗红豆哔哔啵啵地落在玻璃罐里,犹如一个个问号砸向小岛内心,她兀然发现,来江城后,余舟好像不再那么排斥她问起妈妈,偶尔他还会主动说起过去。

是时间渐渐抚平了曾经难以愈合的伤口吗?

“小岛?小岛?”余舟连喊两遍小岛也没回过神。

“小岛?”

“啊?”小岛回过神。

“给我一个大碗。”

小岛赶紧从碗碟架中抽出一只玻璃圆碗递给余舟。

“分装好了,最后剩下一点明天给你烤个小餐包。”

小岛从余舟手中接过玻璃圆碗,正准备转放置操作台时,突然窗外猛地刮进一阵冷风,只听“阿嚏”一声,小岛一个喷嚏直接将碗中面粉炸飞,整张脸顿时糊成一张面饼。

“阿嚏,阿嚏”

这两个喷嚏不能怪冷风,是给鼻子里的面粉呛的!

“你别笑!不许笑!”小岛气得直跺脚。

面对小岛滥用面粉的失误性操作,余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不想吃小餐包,爸爸可以给你做别的!”

“你闭嘴!快去给我拿毛巾!我要瞎了!”小岛闭紧眼睛大叫,余舟急急跑向卫生间。

小岛拧开水龙头使劲儿地捧水抹脸,一条条小面鱼儿从她的大饼脸上滚圆搓出,两只眼睛可以瞧见了,可其他地方却越洗越粘,这是什么面粉?橡皮泥吧!

窗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往厨房里钻,小岛感到全身一阵瑟瑟发冷,她探身向前去关窗户,“哐啷”又是一声响。

“啊!”小岛又是一声尖叫。

“又怎么了?”余舟急急跑进厨房,顿时傻眼了,小岛面前那罐红豆已完完全全翻倒入水池,霹雳吧啦,漆里隆咚,大珠小珠落玉盘。

“爸!这罐子怎么没盖?”小岛大叫。

“快关水龙头,捡豆子!”

“盖子呢?快塞回去!”

“我去拿,我去拿!”

父女俩手忙脚乱忙活好一通,终于抓住了所有试图逃向下水管道的叛徒红豆。

“爸,为什么我们家洗碗池的过滤塞会晾在阳台上?它洗澡了?”

余舟哭笑不得,“因为咱们家水池的下水管道经常堵,刷完碗后,我倒了一瓶管道疏通剂,顺手洗了洗过滤塞,后来忘记放回去了。”

余舟你的脑回路真奇葩,不能顺手放在窗台上晾吗?

不好!

小岛想起了初中生物课上豆类吸水膨胀的实验,以及小学语文课本儿——《种子的力量》。

“爸,下水道里掉进这么多颗红豆,等污水一泡,你说它们不会把我们家下水管道撑爆?”小岛傻傻地问。

余舟也傻了,“红豆吸水会膨胀至2.5-3倍,刚刚滚进去多少?”

“大概四分之一罐。”小岛估摸着,她颤微微地将手伸向水龙龙想试试管道有没有被堵,余舟也没有反对。

“哗”地一下,水流咕噜咕噜地往下水道钻,小岛和余舟两颗脑袋挤在水池上方同时松了一口气,小岛正准备关水龙头,咕噜咕噜,不对!反水了!

“快找管道疏通!”两人异口同声喊道。

“到哪儿找?”余舟提出了技术性难题,他皱紧眉头仔细搜索最近去过的每一条街道,哪儿有管道疏通的店面呢?

看着余舟出神的模样,小岛笃定他正在生活常识贫瘠的土地上徒劳搜索,她拍拍余舟肩膀,长叹一口气,“爸,我妈当初怎么看上你的?”

“什么?”余舟不解。

“你年轻时一定是蠢…….,”小岛呵呵两声,“一定很蠢萌。”

小岛推门而出,余舟连忙追问,“你去哪儿?”

“找管道疏通!”

“你去哪儿找?带伞没?”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不到十秒钟,门又开了。

小岛朝余舟竖起手机屏幕,翻了两个大白眼,“门口小广告你是不是从来不看?”

余舟扑哧笑出声,“我是蠢狗。”

事实证明,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是对的,即使它只是个小广告。据管道维修师傅说,他们家的下水道堵塞是因为装修时没及时清理建筑垃圾,导致管道被水泥渣堵塞,长期使用后容易反水。之前住户可能不常用厨房,所以并没有发现问题。

小岛忍不住笑话余舟,“还管道疏通剂呢,看你能不能把水泥疏通下去?”

等送走管道疏通师傅,小岛瞧了眼时间,哎呀,十点了,那叠试卷还一字没动呢……..

头疼,小岛揉揉太阳穴。

“你怎么了?”余舟关心地问。

“头疼,我还有好多试卷没写。”小岛哭丧着脸。

“去睡吧,”余舟温柔地说,“你妈妈以前就喜欢睡觉,她常说,睡饱了精神才好。”

“她有没有说如果被找家长该怎么办?”小岛贼兮兮地问。

“如果你被找家长,我当然会去。”余舟摸摸小岛的脑袋,回答让小岛特别安心,“去睡吧,没事的。”

小岛回望余舟走向厨房的身影,觉得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在这个再也普通不过的雨夜,季节自然地转换,厨房里水流重新通畅,被疏通的并不止下水管道,她和爸爸之间,爸爸和妈妈之间,那些曾经干涸与皲裂的蛮荒正被一股水流无声无息地浇灌,时光变得逐渐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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