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珍藏(十二)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屋内的老人不耐烦地朝外喊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婆婆,是我。”方南山朝屋内走去。

“我还以为是小平呢,刚把他赶走,叽叽喳喳地烦死人了,一个大男人话怎么那么多?”孙婆婆见是方南山,忍不住吐槽几句。

“您怎么就出院了?”方南山走到孙婆婆床边,亮出手中纸袋,“我买了糖炒板栗!”

孙婆婆眼睛一亮,蜡黄的脸泛起一丝血色,她掀开被子作势起床,“小金板栗,排了多久?”

“今天下雨,人不多,才排了二十分钟。”方南山边说边扶孙婆婆起床。

孙婆婆指向门口小竹椅,“帮我搬到门口去,咱们去走廊坐坐。”

“下雨呢,凉。”

“拿条毯子,我躺了一天快闷死了,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孙婆婆拄起拐棍一跛一跛地往外蹒跚挪去。

孙婆婆的院子的确很新鲜。这儿没有海棠月季,没有月桂落梅,闻不见花香,更听不见雨打在芭蕉叶上噼噼啪啪厚钝的滴水声。这里低低矮矮种植了满园的薄荷青菜,韭菜小葱,到了季节藤架上还会爬满西红柿黄瓜冬瓜以及圆不隆冬的大南瓜。

但方南山喜欢这个院子,小时候他和许清晨在这里追追打打,就算他不小心打翻一藤架小黄瓜孙婆婆也从不说什么,但若是换成许清晨,哪怕他只是踩到一小棵蒜苗,孙婆婆也会操起擀面杖从小院一直追打到大门口。

暑假时,司琦琦会跟着平叔回来,他们三围着平叔坐在藤架底下阴凉处听他吹牛皮,说他年少时那些风云往事,渴了就从藤上扒几个西红柿,衣服上擦擦,一人分一个,等他牛皮吹完,四个人下巴脖子胸前一片红,孙婆婆一见,又默默地拎起擀面杖。

“哎哟那个什么VIP病房,简直是个鸟笼子,他们把你关在里面,你转身放个屁他们都要来问半天,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得了绝症明天就要命丧黄泉……”

话未说完,一只温热的糖炒板栗堵住了孙婆婆的嘴,果然,凉风一吹,孙婆婆精神了许多。

“不过是扭伤了脚,非要小题大做,做什么全身检查,钱是刮来的么?”

“妍姨关心你。”

“有这么关心人的吗?进病房门第一件事——把我那半杯豆浆倒了,豆浆凉了就不能喝了?平日里我早上喝剩的豆浆放冰箱摆上一天,晚上照常喝,不也没事吧?”

“妍姨大概怕你伤了肠胃。”

“我这是脚脖子崴了,又不是胃痉挛肠绞痛,犯得着吗?”

“可能因为清晨吃生冷食物容易肚子疼,严重时会拉肚子,所以妍姨比较小心?”

一颗栗子怎么也剥不开,孙婆婆干脆用牙“咔嚓”一声崩开它,方南山瞧孙婆婆咬牙用力的劲道,多半把这颗栗子当成了司妍。

“这么多年不工作,忙前忙后全是她老公她儿子,所以啊她就拿对老公儿子的那套标准来对付我,哎呦,我是她妈,又不是她儿子!”

“说到她儿子,我家那个泼皮猴子怎样了?”

“电话里声音听上去还行,下午班上几个同学还去给他补课了。”

孙婆婆一听更糟心,“要命了他这个妈,孩子都挂水了还补课?他脑子缺的是这半天一天的课吗?”

“来,腿放这上面,”方南山回屋搬来一只小板凳,这孙婆婆受伤的腿刚好可以放平。

“厨房里还有一只小板凳,你去搬来坐。”

方南山走进厨房时,屋檐下孙婆婆好像在自言自语,“下雨天,要有一杯咖啡喝喝该多好。”

“找到了吗?”好半天没动静,孙婆婆拉长声音朝厨房问。

“厨房里没有。”方南山给孙婆婆倒来一杯温水。

孙婆婆接过茶杯努力地回想,“给我放哪儿去了,我这记性。南山,你去我房间再找找,是不是被我搬回屋了?”

南山回房间左瞧瞧右翻翻,最后终于一张老式小方几底部空档里寻着了它的踪迹。那张小方几上摆放着一床棉花胎,许是没叠稳,半床棉花胎垂落在地刚好遮住了小板凳。

“找着了,在大衣柜旁边!”方南山乖乖在孙婆婆身旁坐下。

“哎呦!”孙婆婆一拍大腿,“我说呢,旁边是不是还有一床被子?”

“是。”

“那是我前些天去给你新打的棉花胎!降温了,秋天说到就到,换季时最容易受凉感冒。你宿舍里那床夏被有点薄,得换床厚被子。我还给你做了一套新的床单被套呢,在大衣柜最上面那层!你快去瞧瞧好不好看?”

方南山呆滞在原地。

“快去啊!”

“我眼光比不得你外婆,要是你外婆在,肯定能选上最好看的。你跟清晨不一样,从小清清爽爽,所以我也没敢选花花绿绿的布料,这块碳灰色的布,我瞧着挺素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方南山怀里抱住被套,攥得死紧。

“现在宿舍的床还是九十公分宽吧?我记得那会儿小念和小妍一起考上大学时,也是我去帮她俩扯布做床单做被套,小念好说话,小妍矫情,非要小念手上那套,小念二话没说就跟她换了……”

“还有这两只小板凳,也是我和你外婆一起在批发市场买的,我们俩一人买了一只,谁知道买回来后小妍和小平两个人抢着坐,小念看不过去,干脆把她那只也送到我们家来。”

“以前小平不会这么婆婆妈妈的,怎么人到中年,变得这么啰里啰嗦,再这样下去,哪天他老婆都得不要他!”

孙婆婆絮絮叨叨说了好久,身边少年静静听着,孙婆婆垂眼看向小板凳上趴在膝头怔怔看雨的方南山,轻轻地抬手抚过他的额头,“南山啊,有空多来陪我说说话,我这个人,就是话多,你别嫌我烦。

“我刚认识你外婆的时候,哇哦,你外婆啊,简直是仙女,怎么会有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还这么有学问的女校长?听说还留过学,你知道吧,那时候,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家门口楠溪河对岸都没去过,我真的好羡慕她哦。”

这会儿雨渐渐小了,夜变得安静。

孙婆婆慈爱地抚过方南山,“南山啊,多亏了你。”

方南山缓缓抬起眼,久久凝视着孙婆婆,鼓起勇气问道,“婆婆,你们为什么这么疼我?”

孙婆婆笑了,好像他的问题超级低级愚蠢,愚蠢到不需要任何解释,“疼你还需要理由吗?傻孩子!”

方南山默默地缩回身体,他望向漆黑的夜空,雨水滋润万物,阳光普照大地,好像从来也不要任何理由。

洗衣池里水“哗哗”往下淌,方南山正低头刷洗刚才被泥水弄脏的白色帆布球鞋。

他弯腰打开水池下橱柜门,取出一瓶小苏打。

用小苏打能擦干净水池周围白瓷砖,能擦亮客厅窗户玻璃,还能去除外婆茶杯上的咖啡渍。

这是外婆生病后方南山学会的生活技能。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方南山放下鞋子,匆匆去开门。

门才拉开一道缝,郑主任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她先探头四周环绕一圈,像一只觅食的老鼠确定孙婆婆这只大猫不在,才敢放肆地施展拳脚。

“你可终于回来了,我跑了好几次,家里都没人。”郑主任穿过院子,走到门廊下,收起伞。

方南山眉头微皱,他关上门紧跟其后,止步在门廊。

“郑主任,还是那件事吧?劳烦您跑这一趟,还是请您回吧。”

“你这孩子,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这就要送客?这就是聂校长教你的待客之道?”郑主任沉下脸,清了清嗓子,“我今天来是告诉你,前边三单元102也签了啊,算来算去还剩几家没签你心里清楚。”

方南山点点头,面色不改,“我不签。”

郑主任上前一步,语气变得委婉柔和,“小方,你现在高二了吧?”

“是。”

“是不是马上就要出去念大学?”

“是。”

“那留着这座空房子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念大学,要钱的啊!”

“我能解决,不烦您操心。”方南山答得坚决。

郑主任急了,“小方,阿姨是真的想帮你!聂校长和孙老师她们两位老人不同意拆迁,情有可原,毕竟住了一辈子,舍不得是常理。可是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又即将出门念大学,为什么不实际一点呢?你说你签下协议,领走拆迁款,有什么不好?有钱好办事,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阿姨这是关心你……”

“谢谢郑主任,我不想签。”

“好,你不签!”郑主任变脸似的冷笑一声,似乎早已料定方南山会如此回话,她话锋一转,尖利道,“哼,你不签,孙老师就不会签,你当真以为孙老师念旧舍不得老房子吗?人家孙老师是因为想照顾你才舍不得搬走!小方,人家老太太儿子女儿抢着要养,却因为你,本来颐养天年的日子变成孤独终老,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方南山没说话。

到底是没经过世的孩子,一套组合拳左右夹击,一个巴掌一把糖也就说通了,眼见方南山垂头纠结的模样,郑主任心下窃喜,“能说的我也说了,我办公室在哪儿你知道,有空过来签了吧!”

“话已至此,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

说完,郑主任撑开伞得意地朝门口走去。

门合上的那一刻,少年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不签。”

郑主任像一只被挠的猫,愤怒地耸起腰背,“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雨水哗啦哗啦打在伞面上,郑主任气急败坏,“有没有人说过,你犟的像头驴,简直跟你那跑走的妈一模一样!”

方南山背靠铁门,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有我的理由。”

风未停,雨未止,树叶沙沙,凋零了一地。

往年秋天,院前桂树也并不怎么落叶。

白色球鞋在小苏打的擦拭下很快又光洁如初,方南山关掉水龙头,甩干积水,用纸巾包住球鞋,走到前院晾晒。

“白桃”在屋内沙发上喵呜了几声。

方南山走进屋,坐到沙发上,轻抚白桃柔软的身体,抱歉地说“白桃,你瘦了。”

“喵呜。”

方南山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袋猫粮给它倒上,又给它添了些鱼肉丁,白桃“啊呜啊呜”地吃起了鱼肉丁,方南山半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它。

“我这样每隔几天才回来看你一次行吗?”

“你也一大把岁数了,真的可以照顾自己吗?”

“要不要,给你找一户新人家?可以天天照顾的那种?”

“喵呜。”白桃喊了一声,厌恶地转过头。

“算了,吃饭时讨论这种严肃话题不利于消化。”方南山笑道,又往盆里加了一点儿鱼肉丁,“万一你没有我命好呢!”

白桃不屑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巴。

方南山站起身,又回到厨房取出小苏打开始擦洗外婆的咖啡杯。外婆喜欢喝咖啡,那是她早年去英国念书时留下的习惯,她喝不惯红茶,只喜欢咖啡的香气。每个清晨,那些涌动的芳香都会自上而下从厨房钻到楼上方南山的房间唤醒他。

那是美好的味道,是他想要记住的每一天的开始。

他轻轻地将咖啡杯放回橱柜,随后照例将整个房子都抹了一遍然后回到外婆房间给她也换了一床厚棉被。

最后他拖干净了地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坐在楼梯上一口气喝光。

白桃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身边,方南山抱起它,怀里是可触的温热。

那个晚上,他和以前一样,迟迟不能入睡。

失眠是近几个月经常发生的事,有时候会连续好几天整夜整夜的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或许是因为外婆突然离世,或许是因为学业压力,但仿佛闭上眼,这些又不是真正原因所在。

窗外的雨停了,没有月亮,窗帘未合,夜色漆黑。

方南山忽然想起洗衣机里孙婆婆买的新被套还没有晾晒,便起身下楼。刚出房间,寒意就猝不及防地袭来,原来窗户没有关。方南山折回房间抓起外套披上身,手顺势插进口袋,却不经意地碰到了什么,凉凉地,滑滑的,薄薄一片。

灯亮起,方南山低头,塑料薄膜下平铺着一片金黄色银杏树叶。

塑料薄膜应该是从贺卡包装袋里取出的,大小竟然和银杏树叶刚好匹配。

方南山摩挲着树叶,心中涌起一阵温热。

方南山倒在外婆的床上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阳光刚好照到了床头柜,柜子上立着一张照片,年幼的他偎依在外婆怀里,他们坐在一条公园长椅上,背后是夏日葱郁的树木。

照片上是外婆的字迹:1999 年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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