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仇

烛火影影倬倬。

明桂枝定睛细看,邻桌坐了两人,一个是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另一个稍稍老一些,眉额尖削。

中年胖得像个酒埕,老者瘦得似根竹竿。

“真可惜,” 白胖中年人轻叹:“明家最年轻的状元呢。”

老一些的那位接口:“可不是,若没他爹这事,何至于山长水远去杭州当知府。”

“听说连知府都不是。”

“哦?”

“什么‘市司使’,还是‘司史使’。”

——“市舶司使。” 明桂枝坐到他们那桌,纠正道。

“哦,对对!” 白胖中年不觉唐突,反正这客栈里天南地北的旅人,聊天不过打发时间,通些可有可无的谈资罢了。

他瞧明桂枝锦衣绸服,存了巴结之心,忙不迭洗盏添茶,笑道:“诶,是这个官名,你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拗口得很。”

“好拗口的名堂,有七品么?” 瘦削老者皱眉问。

白胖中年摇头道:“八品不到。”

“啊?九品芝麻官?”

“从五品,” 明桂枝再次纠正,啜一口茶,又补充:“实权官职,不寒碜。”

“官是不小,” 瘦削老者招了招手,让他们靠近,压低声量道:“可听说是赵家的人押他去赴任呢!”

“哦?” 白胖中年耸眉低呼:“糟糕,真糟糕!”

“怎么了?” 明桂枝一惊。

“他们两家是世仇,你不知道?”

明桂枝一怔再怔。

明家和赵家是世仇?

怪不得。

赵斐明明与原身不熟,却……既在意又疏离。

甚至带着隐隐怨怼。

“小公子,你真不知道?” 白胖中年看“他”惑然,不禁讶异。

“嗯,外地人。”

“难怪了,”白胖中年恍然:“我说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这两家的恩怨。”

明桂枝顺着问:“他们结的什么仇?”

瘦削老者看他们把自己晾在一旁,抢着卖弄:“还不是为了科举,明家呀,可是四代人都抢了赵家的状元呢!”

“何谓‘抢了’赵家的状元?贿赂考官?还是替考作弊?”

“非也,非也,自太祖朝起,明家三代家主都才学过人,是赵家的人稍逊一筹。”

“既如此,怨从何来?”

“皆因那赵家的人世代簪缨,自以为诗礼传家……”

老者不紧不慢啜一口茶:“偏在科举这件事上,每每输给寒门武人出身的明家人。”

白胖中年也抿茶,睨道:“你可别说,寒门出身才好,还得明家的人更体恤咱老百姓,田水法、衡市法,哪个不是造福苍生?”

“那银税法呢?” 瘦削老者白他一眼:“明家若真是忧国恤民,为什么非要阻扰银税法?”

“明家世代忠良,明相公与明将军极力阻止银税法,那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道理?”

白胖中年一窒,张了张口,说不上所以然。

——“什么是银税法?”

明桂枝转了转茶盏,打断尴尬的沉默。

白胖中年和瘦削老者皱眉相觑,转头瞪向明桂枝,几乎同时开口——

——“银税法你没听说?”

——“就算是外地人,也该听说过吧!”

明桂枝为他们添茶,讪笑道:“我是幺子,家里生意有兄长们顶着,我只负责吃喝玩乐、斗鸡走犬,这个‘法’、那个‘法’的,我真没听过。”

白胖中年接过茶盏,满眼羡慕:“命好,真命好!”

瘦削老者也笑了:“可不是,这银税法两立两废,扰扰攘攘快十年,你竟然没听说过!”

说罢,二人为“他”娓娓道来。

明桂枝凝神细听,不时提问。

烛火微光闪烁之间,茶已经凉透。

旁的两桌客人不知何时散去。

客栈厅堂原略嫌逼仄,如今只剩他们三人,倒显得阔落许多。

银税法有三点内容,一是清丈土地,厘定田赋;二是确定赋役,限制苛扰;三是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而其中有个贯彻的宗旨——把所有田赋、徭役以及丝绸布匹等杂征,按照一定的比例折算成银两。

因而,称为银税法。

明桂枝心念一动:这不正是一条鞭法吗?

瘦削老者见“他”若有所思,催问道:“小公子,你说呢,银税法是不是利国利民?”

明桂枝长叹一口气,勉强点点头。

“呐!我说嘛,银税法是好的!” 瘦削老者拍案,朗声道。

但明桂枝瞬即皱眉,摇头复摇头。

白胖中年立马道:“你看,小公子明显不认同!”

瘦削老者急了,竖眉瞪目,一把推明桂枝:“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 明桂枝话到口头又咽下,向二人笑了笑:“我不知道。”

“嗨!”

瘦削老者猛一拍桌:“我真老糊涂,竟与一纨绔子弟谈论济世经邦。”

白胖中年也笑:“可不是,你该问他哪间酒家好吃,哪里的姑娘好看。”

明桂枝只笑,不反驳。

窗边有月,烛火随微风摇曳。

四周一时寂静又昏暗。

她的思绪忽地飘回曾经。

或者,应该说是未来。

一条鞭法。

本应和明桂枝的生活扯不上任何关系。

却恰好她同父异母弟弟读的历史专业,他毕业论文的主题正是探究一条鞭法的成败得失。

她记忆里最后一次的家庭聚餐,两姐弟一直讨论明史。

明桂枝依窗抬头。

月色微黯,透着若隐若现的青蓝色反光。

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铜币。

真怪。

皓月分明圆满,竟勾不起她半分思乡之情。

满脑子皆是父亲的谩骂。

——“都怪你!他小时候你天天给他讲历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什么唐太宗,什么宋太祖,他读历史专业!和做乞丐有什么区别?还要读研究生,专研明史!他去研究明史,那我的明氏怎么办?”

——“哦!是了,你一定是故意的!哄弟弟读历史,你自个儿倒好,一个姑娘家家的,挑工商管理,什么大数据技术硕士是吧?你是不是想骑到你弟弟头上来?小算盘打得很响嘛,把你弟弟挤出去,自己独占家产?”

——“你到底明不明白,女人的天职是相夫教子,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做阔太贵妇,像你弟的妈那样,每天shopping ,high tea,你偏要学你妈做女强人,有福不享,没苦硬吃!你现在嫁不出去啊,很馨香吗?你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明氏是我的心血,只能由男丁继承,你老爸我有心有力,大不了我再生一个儿子慢慢培养,再大不了,我明某人就算把公司贱价卖了、捐了,也不会留给你这个赔钱货!”

……

瘦削老者和白胖中年还在讨论银税法。

喋喋不休。

二人的声音像两根老旧琴弦,被不谙音律的人拨弄,发出断续而尖锐的声响。

像极她难过时爱听的白噪音。

恍恍忽忽。

她的灵魂被禁锢在那个她既依恋又怨恨的时空。

忽然,莫名冷意将她唤醒过来。

门被推开,一队人悄无声息走进来。

微风随着被推开的门扉潜入,吹动明桂枝的发梢,也吹散她的思绪。

初夏晚间的风,带着露水的微寒。

她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一行人衣着朴素,却洁净得体,步履整齐。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约莫五、六十岁,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白发老者身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眉目端正,表情严肃。

这两人在明桂枝旁边一桌坐下,其余的仆役则四散开去,忙碌打点。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自然而然,行事干脆利落。

可见规训有素,比得上赵斐家的仆役。

明桂枝的目光在白发老者和青年人身上流转,不禁生出几分好奇。

他们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这种关注。

那老者一身檀色直裰与褡护,青年人穿鸦青色圆领袍,烛火昏沉,看不清什么面料,但衣衫在微弱光线中依旧挺括,仿佛连一丝风尘亦不曾沾染,显然经过精心熨烫。

在旅途中还能维持如此精致,想必随行有专职浆洗熨烫的人。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

虽则是上乘绸缎,但白天奔波劳顿,已让衣衫生出大小皱褶。

平添疲态。

明桂枝生出一丝嘲意。

在她原本的时空里,有许多方便简单的方式,可以抚平这种不经意的比对。

——抗皱的面料、干洗店,还有便携的熨烫机。

但是在古代,维持体面的成本如此之高。

于是每一道皱褶,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身份地位的差异。

一名仆役进来,递来一张宣帖,朝白发老者低声耳语。

明桂枝离他们近,听得一两句,似乎是什么人求见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瞥一眼,随手塞进衣袖:“让他等。”

仆役一脸为难,白发老者只蹙一下眉,他身旁的青年立即递去眼神,仆役低头退下。

明桂枝不由腹诽:论摆架子的功夫,他们也比赵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廷下了诏谕,授方卯大人枢密副使,连升三级,这明显是要大力推广银税法,那还不能证明银税法是好的吗?”

明桂枝这桌的瘦削老者徒然高了音量,与白胖中年争辩。

白胖中年亦争得红了脸,竖眉抢白:“朝廷推行的就是好的?先帝还推行贷苗法呢,要不是明相公力挽狂澜,你现在还在挨饿!这方卯既然力主银税法,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桂枝大吃一惊,料不到白胖中年竟敢在大庭广众抨击朝臣,还私议先帝……

会不会,这个朝代比她印象中的封建时代要稍稍开明一些?

她转头看向白胖中年,却没注意到,邻桌的二人在听闻“方卯”二字,举茶盏的手骤然一滞。

瘦削老者捋了捋胡须,反驳道:“方大人爱民如子,天下皆知。他在青州、杭州、泉州任上推行良政,无一不是为百姓福祉。银税法若非有利,他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推行?“

“难道明相公、明将军就不爱护百姓?”

“明家父子固然曾有益于民,但此一时彼一时,他们反对银税法,未必不是因为银税法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这世间的事,哪里是简单的黑白分明?”

白胖中年冷笑了一声:“你要这么说,那方卯主推银税法,也未必不是为了利益!”

——“砰!”

拍案声如一声惊雷,吓得三人一个激灵。

循声看去,原是邻桌青年所为。

他怒瞪白胖中年,斥道:“你有何根据,斗胆诋毁朝廷命官?”

“仲安,让他说,”那白发老者轻轻抬手,示意青年人冷静。他缓缓开口:“老夫倒想听听,银税法对百姓有什么害处?”

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胖中年在“仲安”的怒视下,一时语塞,面露尴尬之色,他支吾半天也不能成句。

半晌,明桂枝轻声插话:“若各位不弃,不才斗胆略解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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