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晨修一散,宋执砚便偷摸溜回青梧院,打算睡个回笼觉,这几日瞎闹腾把自己累得够呛。

一早上水米未进,宋执砚胃里正闹得慌。

揉着空空肚子,带声哄道:“肚子肚子,你先别喊了,还没到午膳呢,咱们先睡一会,等到了点,我定给你灌饱。”

边哄边推开房门,脚方踏进屋,他抬眼时就见桌上多了个极为显眼的精巧竹编小篮。

宋执砚狐疑地走过去,弯下腰身左瞅右看审视几遍竹篮,“咦?谁放在这的,里面是什么?”

他刚一打开,就见篮中白瓷盘里整整齐齐码着六块茯苓糕,雪白糕块上点缀着蜜饯,还冒着温热香气。

宋执砚愣在原地。

脑中飞快闪过几位师姐的面容,总爱塞给他蜜饯的刘师姐?还是昨日夸他剑法好的丹房师姐?又或是……

某位“田螺”师姐?

忽而他摇摇头带憨笑地:“无论是谁,她定是哪位心善的师姐,知道我没吃饭,特意给我送来的。”

想到这宋执砚喜滋滋地拈起一块,张口就咬。

糕块入口即化,宋执砚忽地怔住,脸色微变,唇瓣微微张开。这茯苓糕的滋味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美味,竟是酸中带咸,咸里泛着苦,仿佛是把膳房里所有调料都揉进了一团面里。

这位师姐是何方神圣,厨艺竟如此怪异。

宋执砚上下唇一合艰难地吞咽下去,他能感觉到喉咙都在抗议,左手猛地抄起凉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他缓了片刻,“呃...…”

盯着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眼角微微抽搐,“这位师姐的厨艺...…还真是...…真是别具一格。”

宋执砚蓦然回想起刚到孤城那会儿,在山下客栈里,洛淮时第一次亲手下厨做的桃花酥,那滋味与眼下这块茯苓糕真是不相上下。

倒也不是,宋执砚颇觉这茯苓糕做的明显比洛淮时做的桃花酥要好吃得多。

他抬起眸对着桌上剩下的五块糕陷入沉思。

不过也没好到哪去,这手艺说是投毒都有人信,可偏偏又用这般精致的篮子装着送来。

在宗门内宋执砚还没惹到谁要毒害他吧?……应当只是厨艺不精罢了。宋执砚笃定地点头,又咬下一口,“虽不好吃,却是份心意,罢了能吃就行。”

宋执砚就着凉茶吃完最后一块,甚至意犹未尽地舔舔指尖……毕竟是饿极了,就连毒药都能给他嚼出甜味。

他憨笑两声满足地拍拍肚子,宋执砚猛地脸色凝重,噌地一声站起来。

宋执砚蹑手蹑脚蹭到梨花木屏风前。

今儿怎得如此安静,近日洛淮时那厮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接连几日都没碰见他人影,竟让宋执砚生出几分不适感。

宋执砚蹲下身,频住呼吸,指尖抵着活动板轻轻推开一条缝,眼睛就迫不及待地怼过去看。

隔壁寝间空无一人。

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剑挂东墙,就连他惯用的熏香都未点燃,洛淮时竟破天荒不在房中。

宋执砚嘀咕着:“奇了怪了...…这人跑哪去了?”

他对洛淮时的记忆还停留在前些日子自己踹了他几脚后,赔罪送去了一碟糖莲子。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吃,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宋执砚咂了咂舌,嘴里还残留焦苦味。许是吃了那盘茯苓糕,竟让宋执砚没了睡意,他索性就出门闲逛。

春日的阳光透过竹叶洒下碎金,亦照于红衣少年身上,少年后脑勺枕着结实的双臂,慢悠悠地踱步走在竹间小道,唇间还叼着根不知道从哪拔的草茎,随着哼唱的小调轻轻晃动。

萍燎镇戏台最红的曲儿被他唱得荒腔走板,虽是如此,但此刻哼来竟有些恍如隔世。

小兔子趴在宋执砚肩头忧心忡忡:【男主到底是谁啊...…总不能把五个舔狗都试一遍吧?】

宋执砚眯起眼望烈天,“这事就不能着急,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会儿他笑嘻嘻地摘掉草茎,续道:“说不定念念突然间开窍,明日就和顾秋铭看对眼了呢?”

宋执砚行至河畔的哎哟桥附近,嘴角就抑制不住地咧开,加快了行步速度。

每每路过这里,宋执砚都会条件反射般念一遍这桥的名字,引得宋执砚哈哈大笑,他特别想知道,到底是哪位神人取的名儿,真是太有才了。

明明是座平平无奇的木桥,为何取了这么个滑稽又蹩脚好笑的名字?

宋执砚前些日子终于得到了缘由。

他听爱八卦的关惊年说。曾今宗门内出了三位天骄师兄,在元节深夜喝醉了酒,相继同赴桥头赏月,当三人乐呵呵地踏上桥,霎时摔了个狗吃屎,还都哎哟哎哟的叫唤着,这才得来的名号。

宋执砚亦喜滋滋地:“哎哟桥。”言完,嘴角上翘,捧腹大笑起来,无论念叨多少遍,还是能引他发笑。

轻风拂面携带来一丝极轻微的啜泣,宋执砚顿住脚步,侧耳细听,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被揉碎的花瓣散在风里。

宋执砚东寻西觅地在附近都看了个遍,也没见人影,最后循声寻至哎哟桥上,只见有个白衣圆润身影凭栏而立,姑娘身形丰腴,手指紧紧抠着桥栏,指节泛白。

宋执砚歪着头看她,猛然愣住,竟是药园的宫栖玥师姐在哎哟桥上哭泣。

宫栖玥徒然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膝间,圆润肩膀剧烈颤抖,一抽一抽地。

见此宋执砚狐疑地悄声靠近了一步,宋执砚想问问她因何事竟躲在这哭,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见宫栖玥哽咽着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丑陋的脸...…”

她忽地抬起脸,水面倒映出圆润的脸庞,胖乎乎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霎时手指死死抠住脸颊,她像是没有感知一般,不知道疼,竟对自己的脸狠下心来,下了死手,指甲陷进软肉里,随即被压出带鲜血的深痕。

“还不如毁了罢了……”

他蹙眉望去,河中映出的圆脸被泪水浸得通红,嘴角还有刚被她自己掐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宋执砚看不下去了,箭步上前握住宫栖玥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腕,“你不想要这张脸,是想学无皮鬼游街么?”

她吓得一颤。抬头时泪水糊了满脸,看见来人的刹那间,肿成桃核的眼睛里闪过慌乱,手指局促不安地攥紧裙摆。

宫栖玥拼命想抽回手:“放开...与你无关...”

宋执砚非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与其虐待自己,不如试着改变。”

宫栖玥猛地僵住。

泪水再次扑簌簌地涌出,混着胭脂在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

“改变?”

宫栖玥眼眶泛红,攥紧拳头,突然间激动起来,胸腔内的心脏好似要蹦出,“我怎么没试过!三日不食、吞符水、服灵药、用绸带勒腰...晕过去好几次,甚至用灵力逼出油脂...可还是这副模样!”

她指着自己肉嘟嘟的脸,“他们笑我胖如猪豚,笑我痴心妄想,笑我东施效颦,还妄想学苏师姐穿纱裙...…”

蓦然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破碎的呢喃:“宋师弟你说...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死呢?”

宋执砚静静听着,目光落到她腰间勒紧的绸带,显然是下了苦功的。

他突然启唇开口,声音沉静如潭水:“苏师姐是云间月,宫师姐是地上花。非要将香花变作明月,岂不是为难天地?”

“一个人永远变不成别人。你要做的不是成为苏若琳,而是成为宫栖玥——”

宫栖玥怔怔抬头望着他,泪眼婆娑中带着惊愕。

少年逆光而立,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宋执砚面色平静又真诚地俯视她。

宫栖玥嗫嚅着:“我...我面皮薄...…”

“每次他们笑,我就想挖个洞...…躲起来。”

宋执砚道:“那便挖。”

他突然间松开宫栖玥的手腕,顺带指向桥下的淤泥,“埋进去睡一觉,等明日太阳照旧升起。笑你的人照样吃饭如厕,谁还记得昨日笑话过谁?”

还没等宫栖玥做出回应,宋执砚骤然翻下桥栏,落到河岸边弯腰拾起一块卵石掷入水中,涟漪惊散游鱼:“你看,连掌门养的灵鱼都懒得记仇。”

宫栖玥望着渐平的涟漪,忽而觉得胸口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似乎随着涟漪荡开些许。

宋执砚道:“宫师姐是药园宫长老的孙女,十岁就能辨百种灵草,听说师姐去年丹试拿了甲等?”

她愣了一下后点点头。

见状,宋执砚又拾起片竹叶,灵巧地折成小舟:“你看,这竹叶变不成花,但它能成为最好的舟。师姐羡慕苏师姐貌美,却不知多少人羡慕师姐的丹道天赋。”

宋执砚咧嘴笑嘻嘻地:“我就是一个,我特别羡慕师姐的天赋。”

竹叶舟被他放入溪流,打着旋儿漂远。宫栖玥怔怔望着小舟,桥下的少年又续道:“比容貌?静安峰最不缺美人。比丹术?师姐可是能把他们全比进土里的。”

“可...可是...…”

“可是什么,没有可是。”

“胖点怎么了?吃他家米了?下次谁笑你,你就说——”

宋执砚忽而换上嚣张表情,长眉一拧,双手叉腰,厉声道:“‘姑奶奶丹炉里还炼着美容丹,想要吗?跪下来求我啊!’”

闻言宫栖玥噗嗤笑出声,眼泪却流得更凶。她慌忙用袖子擦脸,声音闷在布料里:“谢谢...谢谢你宋师弟...…”

她声若蚊咛:“你和洛师弟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隔得远宋执砚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是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宫栖玥说罢提起裙摆匆匆离去。

小兔子默默浮现,拍马屁道:【宿主刚才帅炸了!】

宋执砚轻哼一声:“那是。”

又恢复嬉皮笑脸,伸着懒腰继续往竹林深处走,“不过说真的,那茯苓糕到底谁做的?齁得我现在还想喝水...…”

春风拂过竹海,掀起层层绿浪,沙沙声不断回响。一片竹叶自被风携飞在空,片刻后飘飘悠悠地落在了白衣少年温热的手掌中,他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加如更

是有人在追的吧[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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