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画室的微光与归途的阴影

放学铃声像是解开了无形的枷锁,教室里瞬间喧嚣起来。初衍几乎是立刻将头埋得更低,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包——动作快得有些慌乱,仿佛在逃离什么。他只想尽快消失在人群中,远离那个让他如坐针毡的位置,远离那个冰冷而危险的视线源头。

他刻意磨蹭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迅速穿过走廊,融入傍晚橘红色的暮光里。他没有直接走向校门口那条通往压抑“家”的路,而是脚步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拐向了艺术楼的方向。那里有一间废弃的旧画室,是他偶然发现的秘密据点,也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能短暂喘息、卸下伪装的角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松节油和旧颜料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夕阳的光柱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萤火。画室里堆放着废弃的画架、蒙尘的石膏像,显得有些凌乱,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静谧。

“初衍?是你吗?”一个清亮带着点惊喜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初衍紧绷的肩膀下意识地放松了一瞬。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沾满各色颜料的围裙、头发乱糟糟翘着的男生从一堆画架后面探出头来,手里还抓着一支沾满群青的画笔。是陈墨。他从小在同一个社区画室里学画的伙伴,算是初衍漫长孤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甚至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陈墨性格跳脱,大大咧咧,对初衍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从不深究,只当他天生内向。

“嗯。”初衍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走到靠窗的一个旧画架前,那里放着他未完成的习作——一幅临摹的莫奈《睡莲》局部。

陈墨已经像只猴子一样灵活地蹿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画板怼到初衍面前,脸上带着苦恼又讨好的笑:“快快快,救命啊初衍!我这幅色彩构成作业快被老张骂死了!他说我颜色又脏又闷,完全没层次!你帮我看看,还有救不?”他指着画布上一片混沌的蓝绿色调,确实显得有些沉闷淤塞。

初衍的目光落在陈墨的画上。那瞬间,他眼中因课堂惊吓和整日压抑而笼罩的灰霾似乎褪去了一些,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和审视浮现出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靠近,微微歪着头,仔细地观察着画布上的每一块颜色,每一处笔触。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归巢鸟雀的啁啾和陈墨屏住的呼吸声。

“这里,”初衍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沙哑,但指向画布某处的手指却异常稳定,“钴蓝加太多了,压住了柠檬黄的透亮,混浊了。”他的指尖在画布上虚虚划过,“湖面反光的部分,可以加一点点钛白和淡紫,不要调匀,让它透出来。”他又指向另一处深色的区域,“阴影太死,加点群青的冷,或者…喹吖啶酮红的暖,看你要表达水底的深邃还是傍晚的余温。”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确的思考,直指问题的核心。他没有高谈阔论理论,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语言,指出色彩关系上的关键谬误,并给出具体可行的调整建议。这种精准的洞察力和对色彩的敏感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陈墨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就说感觉哪里不对!透亮!层次!初衍你真是神了!”他立刻抓起调色盘,按照初衍的指点,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颜色。

初衍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当陈墨在几处关键位置按照他的建议尝试调整后,整幅画的感觉真的开始发生变化。那片淤塞的蓝绿色仿佛被注入了空气和光线,开始流动起来,有了深浅明暗的呼吸感。虽然只是局部的改动,但画面的整体气质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

“哇!绝了!”陈墨兴奋地差点跳起来,看着初衍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佩服,“初衍,你太牛了!你这手对颜色的感觉,简直绝了!老张要是看到改完的效果,下巴都得惊掉!”他用力拍了拍初衍的肩膀,力道没轻没重。

初衍被拍得微微一晃,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但陈墨的兴奋和赞叹,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寒意。只有在画画、在谈论色彩和线条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才能短暂地忘记手腕下的伤痕和那个冰冷的警告。

“帮人帮到底嘛!”陈墨得寸进尺,直接把画笔塞到初衍手里,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来来来,大神,这最后几笔点睛之笔,非你莫属!你调色和笔触都比我稳多了!”

初衍看着塞到手里的画笔,又看了看陈墨期待的眼神,迟疑了一下。画笔熟悉的木质触感和重量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没有拒绝。他默默地接过画笔,在调色盘上熟练地蘸取、调和,动作精准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俯身靠近画布,微微眯起眼睛。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一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瑟缩和阴郁,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专注而沉静的光芒。画笔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或轻点,或扫拂,或揉擦,在陈墨改动过的地方进行着极其精微的调整——加深一处阴影的冷意,提亮一处高光的暖度,让几处关键的色彩过渡更加自然灵动。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信和掌控力。

陈墨屏息凝神地在一旁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清楚地知道,初衍的每一次落笔,都如同点石成金,让这幅画从平庸走向了生动。

不过几分钟,初衍放下了画笔,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完成。

陈墨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随即发出一声夸张的抽气声:“我的天……初衍,你简直不是人!是神仙下凡吧!”改完后的画面,色彩和谐而富有韵律,光影交错间仿佛能感受到湖水的微澜和傍晚空气的湿润,完全达到了作业要求,甚至超出了预期。他看向初衍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宝藏:“你这天赋,不去考美院简直是暴殄天物啊!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

初衍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算是一个极其勉强的回应。美院?那是一个遥远得如同星辰的梦。他这样的人,连明天的太阳是否还能看见都是未知数,谈何未来?陈墨的兴奋和赞美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到他这里只剩下模糊的回响。他将画笔仔细地在旁边的抹布上擦干净颜料,放回笔筒,动作一丝不苟。

“谢了兄弟!改天请你吃关东煮!”陈墨还在兴奋地围着画打转,没注意到初衍眼底重新弥漫开的沉寂。

“走了。”初衍低声说了一句,背起书包,转身走向门口。夕阳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旷的画室地板上,显得格外孤寂。

“哎?这就走啦?再待会儿呗!”陈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初衍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推开了那扇吱呀的木门。门外,暮色四合,白天的暖意正在迅速褪去,空气里渗入了一丝凉意。

走出艺术楼,初衍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画室的微弱光芒彻底消失了,重新被惯常的麻木和阴郁覆盖。他下意识地拉了拉左手腕的袖口,确保那下面纵横交错的伤痕被完全遮盖。陈墨的赞叹犹在耳边,手腕下的刺痛却更加清晰。画画时的专注和天赋带来的那一点点虚幻的“价值感”,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他想起了那幅被课本盖住的、画满绝望的画。

想起了柏闻屿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

想起了那毫无温度的警告:“别再让我看见。”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傍晚的风更刺骨。他在画室里短暂的“正常”和“有用”,就像是偷来的时光,现在,他必须回到那个需要时刻隐藏、时刻警惕的真实世界。

回家的路变得异常漫长。他低着头,脚步沉重,像拖着无形的镣铐。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扭曲着,仿佛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手腕在袖口下隐隐作痛,那痛感此刻不再是宣泄,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一个无法摆脱的烙印。

明天,还要面对他。

那个看穿了他最不堪秘密的同桌。

那个光芒万丈又冰冷刺眼的存在。

那个名为柏闻屿的……巨大未知。

初衍将脸更深地埋进衣领里,加快了脚步,仿佛想逃开这如影随形的恐惧和绝望。然而,他知道,他逃不开。画室里的微光终究只是微光,照亮不了他前方漫长而黑暗的归途。手腕下的伤痕在暮色中无声地提醒着他:深渊,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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