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蝉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发涩。
“民女愿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了求生,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陆湛凝视着她,目光中暗藏对猎物般的侵略性:“你当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蝉抬起眼,同样望向他。
他要她做一把刀,一把什么样的刀?
宋蝉其实并不明白。
可她知道,哪怕是再名贵锋锐的宝刀,也只是一柄任人摆布的物具。是藏锋于鞘还是一举制敌,都由持刀人说了算。
只是她还有得选吗?眼下生死之际,陆湛愿意救她已是天大恩德,她有什么资格再跟他提要求?
至少她必须要先从活着这里出去,才能再谈以后。
“不论大人要民女做什么,民女都愿意。”
“好。”
话音落下,紫檀抱石皴屏风后一名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光看衣着打扮已有四十,但保养极为得当,容貌身材说才二十岁也不为过。
陆湛抬手点了点宋蝉的方向:“于嬷嬷,将她尽快调.教好。”
于嬷嬷应是,向陆湛行了一礼,随后走到宋蝉身旁,目光上下打量,如同衡量一件商品的价值。
先是端详面容,再从肩至胸、由腰及臀,几乎一寸不落,极为细致。
“这位姑娘虽然根基不错,但这身段形貌还需要些时间调整。”于嬷嬷沉吟思考。
陆湛直接打断:“一个月,我要看见她的变化。”
“奴当尽力一试。”
于嬷嬷转过身来,自带风韵的目光从宋蝉身上轻巧划过。
宋蝉被这毫不掩饰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正想避开,于嬷嬷适时收回了视线。
“姑娘可还是处子之身?”
这于嬷嬷说话怎如此直白?
想到陆湛还在桌后坐着,宋蝉瞬间双颊绯红,忍不住抬眼望向陆湛。
陆湛正低头批阅着一本册子,似乎并不关心她们这边发生的事情。
可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呢?
即便陆湛真是正人君子,但屋子里拢共就他们三人,有意或无意,总归会听见些许吧?
于嬷嬷却继续催道:“姑娘只需答是或不是,才能决定该如何训练姑娘。”
这是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了。
陆湛竟还端然如松地坐着,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意思。
好半天,宋蝉才终于吐出低若蚊蚋的一声“我还未曾婚配”。
于嬷嬷似乎没听清,语气逐渐有些不耐:“姑娘说的是什么?说得大声些。”
宋蝉只好抬高了声量:“我与男子未曾有过……”
话说完,她只觉得浑身火烧般滚烫,下意识抬眼望向陆湛。
谁知陆湛竟也在看着她,眸中情绪难明,似带着些不确信的打量。
宋蝉羞愤欲死。
陆湛一定觉得,像她这样浸在花月楼里的女子,早已失了贞洁。
实则她虽与吕蔚一起借住在花月楼后院的屋里,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吕蔚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她着想。他曾说女儿家名节要紧,只要一日没拜堂,他就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放纵,以免日后耽误了宋蝉。
竟是叫他说中了。
听到宋蝉的回答,于嬷嬷终于满意了,含笑点了点头,转身向陆湛回话。
“大人,若无别的事,奴就先将这位姑娘带回去了。”
于氏带宋蝉离开后,陆湛看册子直至深夜。次日天刚亮,皇宫那边传了话,说是圣上请陆湛过去。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大案,陆湛办得干净利落,新帝很是满意,不免一番嘉奖,临走前,又赠了他不少名贵物品。
从皇宫出来,陆湛并未急着回府,而是绕路来到崇文街。
昔日繁盛的沈氏府邸,如今人去楼空,气势恢宏的高门上贴着白色的禁条,随寒风凄惨飘摇,很是荒凉。
一辆马车停在沈家门口,陆湛与武宁侯之子薛行简静坐其中,将沈家的破落相收入眼底。
薛行简从口袋里捻出一粒胡桃仁抛进嘴里:“听说梅家的那个小女儿被你处置了?”
陆湛嗯了一声。
“陆沧鸣啊陆沧鸣,难怪现在朝中那些文臣见你如见蛇蝎,唯恐避之不及。你明知道那个张维与梅氏有世仇,还非要派那梅娘子去接近他。”
薛行简摇了摇头,实在忍不住怜香惜玉,一想到那梅家小娘子就这样被处置了,嘴里的核桃仁都不香了。
陆湛淡淡道:“越是艰难,才越能检验一个探子的能力。危急关头,她却退缩不前,害得同伴险些丧命,弃了也不可惜。”
见薛行简欲言又止,陆湛问:“还有话要说?”
“我不明白,梅家小娘子是你悉心栽培多年的一步棋,如今就这么弃了,就算准备找人代替,我们还有很多备选,你怎会想着找沈家那个私生女?”
薛行简一向话密,此刻着急起来语速更快,就像火铳枪里的弹箭一样。
而陆湛不慌不忙,斟了两杯茶,递给薛行简一杯。
薛行简急得牙痒,却也耐他不得。
“我本就没打算让她继续梅氏的任务。”
“啊?”薛行简手上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
沈知培贪墨确有其事,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法理之中。
但陆湛心里清楚地明白,沈知培只是被巨浪推上岸的一只搁浅小鱼,是弃子,亦是诱饵。
庙堂之间的争斗远不止表面这样简单,平静的水面下早已四方暗潮涌动,真正操控全局的黑手依旧藏匿在不见光的角落。
只有找到那个人,新朝才能太平。
陆湛端起盛着热茶的斗彩马蹄杯,浅尝。
今年班章新下的普洱,天子尽数赏了他。
新茶虽不如陈茶,但只要制茶的手法得当,也能别有一番清雅风味。
梅氏既已暴露,原先的计划就不能再继续冒险。宋蝉如今的资质的确与梅氏相差甚远,但这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慢慢调.教。
但沈知培会让外室孤女流落在花月楼中,与达官贵人往来,绝不只是像表面那样简单。
宋蝉的身上,一定还藏着许多有待细察的隐秘。
陆湛行事一向谨慎,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行简,你是花月楼的常客,帮我查一个人。”
“好。”薛行简想都没想便应下了,过了会才察觉好像不太对。
“你说谁是花月楼的常客啊?!”
*
私狱并不大,但其中关卡暗道繁多,若非有人在前头带领,宋蝉一定会迷路。
已是被关进私狱的第十日了,陆湛终于履约,要放她出去。
宋蝉跟在于嬷嬷身后,将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
路过最初关押自己的牢房时,宋蝉隐约还能听见里面沈家女眷的哭泣声。
回想起那夜她被抓进这间牢房,沈家的小娘子还对她多有羞辱。到如今,却只有她一人能完好地走出这私狱。
而她心中竟没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只感到难以言明的悲凉。
她的命虽是保住了,可如今被陆湛拿捏着身份,往后的日子是否好过,又有谁能保证呢?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出侧门时,两名身穿朱雀纹淡紫袍的女侍卫为宋蝉戴上面罩,一左一右地押送着她向门外走去。
云都接连几日的雨终于停歇,侧门打开的那一瞬,宋蝉重见天光。
阳光拨散天际薄雾,落在宋蝉身上时还带着些未散的潮气。
将要走近马车的时候,宋蝉听见附近有一名男子正在向门口的侍卫交谈。
她双腿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在地。
是吕蔚!
是吕蔚的声音!
宋蝉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试图寻找吕蔚的身影。可面罩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视线,她只能依稀听见吕蔚的声音。
那边吕蔚言辞恳切,将态度放得极低,他似乎尽办法凑足了一袋银钱,正向侍卫求情通融,希望能得到宋蝉的消息。
吕蔚不善言辞,也从来最不喜谄谀之态,总是不愿靠钱财打点关系,什么都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
可这世道怎么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吕蔚在读书时便总不如旁人顺意,常受夫子冷眼。
吕蔚不喜世俗往来,恰巧宋蝉在花月楼里摸爬滚打多年,最通晓人情世故,后来,这些人际上的事情也都是宋蝉替他做的,宋蝉从来舍不得他沾染红尘中的俗气。
可如今吕蔚却是为了她,要这般卑躬屈膝地同几个侍卫求情。
这地方距云都少说也有二十里路,且藏得隐蔽。吕蔚是怎么找过来的?一路该受了多少委屈?
宋蝉的双眼瞬间便红了。
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跑到吕蔚身边,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可是她不能。
她好不容易才能走出这个地方,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况且就算回去,又能怎样呢?她能拿什么身份与吕蔚相认呢?
她已不是花月楼里的杂使丫头,而是沈家罪臣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贸然见面只会给吕蔚带来更大的麻烦。
既然已选择了跟从陆湛,她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除非有一日她能获得陆湛的信任,让陆湛给予她一个新的身份,到那时,她就能光明正大地与吕蔚重新在一起了。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车帘颜色也因常年洗渍而泛旧,宋蝉被夹坐在两名女侍卫之间,以防她跳车逃走。
直到马车渐渐驶离牢宅,女侍卫才为宋蝉摘下面罩口塞,宋蝉瞬间泪如雨下。
于嬷嬷坐在宋蝉对面,也不出声,只静看着宋蝉哭泣。等她渐渐哭得没力气了,才递去一张绣帕。
“刚才门外那个小书生,是你的情郎吧?”
宋蝉无心回应于嬷嬷的窥问,可她知道,之后她要在于嬷嬷手下讨生存,总不能第一天就得罪了,于是应付点了点头。
于嬷嬷又道:“你还年轻,之后好好表现,争取跟着大人去京城,往后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见不得?不比守着个穷书生好?看开些吧。”
于嬷嬷到底只是外人,不明白她与吕蔚之间的经历,隔岸观火,不痛不痒。
但宋蝉却忘不了两人抱团取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只是于嬷嬷有一点说得对,唯有去到京城,才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她绝不能待在这里无谓地消磨时间,她要尽快将自己变成陆湛满意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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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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