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沙呜咽着,仿佛也在为那个远方的悲剧哀歌。沈兰玘僵立在营房外,一头刺目的白发在风中狂舞,如同荒野的枯草。宣恩受辱自刎的细节,像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焚烧殆尽。
就在他即将被这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时,一名风尘仆仆、眼含热泪的宫人,被引领到他面前。那是宣恩公主的贴身内侍,一路隐匿行踪,拼死赶来。
“沈……沈大人……”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上一方素白的手帕,上面以熟悉的、却略显凌乱的笔迹,写着几行字——那是公主在踏上北漠之路前,悄悄写下的。
沈兰玘机械地接过,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娟秀却决绝的字迹上:
「兰玘,见字如晤。」
「此去北漠,非父兄所迫,乃我自愿。社稷倾颓,需此强援,我身为公主,责无旁贷。」
「你不必愧疚,不必悲伤。这路是我自己选的,从救你,到拒婚,再到今日……至少,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无人能替我做主,也无人能左右我的意志。」
「宫墙一诺,是我此生最无悔之事。只可惜,命运弄人,终究是我……负了那片月色。」
「若有来生,那时,我定不为公主,你亦非臣子,只求能与君,做一世寻常夫妻,布衣荆钗,朝夕相对。可好?」
「愿你前路漫漫,皆是坦途。珍重万千,勿念。——宣恩绝笔」
“自己选的路……负了那片月色……珍重……” 沈兰玘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她直到最后,都在用她的方式安慰他,告诉他不必背负愧疚,或许她早就知道此去定无返,她将这场早已预知的牺牲归于“命运弄人”,甚至不提自身苦楚,只祝愿他未来安好!
她宁愿选择毁灭,也绝不接受被安排、被强迫的命运!甚至在诀别时,她依然保持着那份骄傲与温柔,不诉苦,不挟恩,只言“无悔”与“珍重”。
这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将那痛苦升华到了更空茫、更无可挽回的境地。她连一丝让他弥补、让他愤怒、让他复仇的理由都未曾留下,只留给他一片无边无际的、需要独自面对的空洞未来。
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将那方手帕死死按在胸口,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却只感到彻骨的冰寒与无尽的酸楚。
凯旋?耻辱!
几日后,边境战事因北漠的介入而迅速平息。尽管公主已死,盟约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维持了表面的平衡。沈兰玘督粮有功,随大军“凯旋”回京。
皇帝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宴请功臣。但沈兰玘,那位本该备受嘉奖的督粮御史,没有出现。
他称病告假,将自己关在皇帝赏赐的、空旷而冰冷的新府邸中。府内没有一丝喜庆,与他此刻的心境一般死寂。他遣散了所有仆役,独自一人,对着那枚暖玉,那方染着他血的手帕,和那个早已失去主人馨香的香囊,日夜枯坐。
沈兰玘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里,窗外是长安城喧闹的凯旋庆典。捷报传遍大街小巷,北境之危已解,朝廷上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
指尖抚过案上那方素帕,上面清丽的字迹早已被他的血迹晕开。那些关于来世的约定,此刻读来字字诛心。
"布衣荆钗..."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那个在马背上飒爽飞扬的身影,那个在宫墙上与他许下约定的女子,终究是为了这个王朝燃尽了最后的光。
他缓缓起身,从箱笼最深处取出一匹素白棉布。这是当年离京前,他特意备下打算用来裱糊新居的。如今,这纯净的白色成了他唯一能给的祭奠。
将白布一段段悬于梁下,他的动作从容得近乎虔诚。这不是殉国——国已无恙;这甚至不是殉情——情早已在宫墙那夜便刻骨铭心。
这只是一个失约之人,在履行最后的诺言。
当最后一缕白布垂落,他在案前坐下,研墨铺纸。笔锋落在素笺上,稳得不见一丝颤抖:
"臣,兰玘,顿首再拜:
公主以金簪全节,臣以白发送卿。
此去黄泉路远,愿为公主引辔执鞭。
——罪臣沈兰玘绝笔"
搁笔的瞬间,满室白幡无风自动。他在飘摇的素帷中缓缓合目,最后一缕气息消散在渐沉的暮色里。
三日后,当管家推开房门时,只见素白帷幔如云海翻涌。沈兰玘安然坐在其中,一身白衣胜雪,仿佛只是在这场专为她而设的祭礼中小憩。
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恸,没有冗长华丽的悼词。这满室素白,这十二字绝笔,是他能为她举办的,最安静也最隆重的葬礼。
凡尘一世,情劫终了。
满室白幡无声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关于布衣荆钗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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