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挥退前来更衣的侍女,只着一身寝衣往圈椅上一坐,抬手捏了捏眉心。
“殿下想是累了,老奴给您点上些安神香吧。”管家笑眯眯地说着,从柜中取出香盒,“老奴想起一事,白日里阜坚王世子在,没时间跟殿下提起,现在想起来了,还得问一声殿下首肯。”
“哦?”
“是这样的,叶公子院里人来说,想出府去走一走。”
岐王指尖从山根处拿开,“是叶睿宁自己说的?”
“算是吧。叶公子怕自己来,哪里做不对再惹殿下不快,所以托老奴转告一声。”
岐王嗤一声,不过到底松了口,“罢了,他爱去,就去吧。”
“是。”
“那我多叫些丫鬟小厮跟着伺候。”
“叫寇尘看着就够了,别太引人注意。”岐王痛苦地拧起眉心,长期的劳累让这具战场上经年伤痕累累的身躯感到异常得疲倦,他用拳头狠狠捶了两下印堂。
管家见状,关心道:“殿下近日操劳太过,我看,不如明日叫太医过来瞧瞧?”
岐王摆手,“现在正值关键,叫太医必然会惊动他人。”他长长地出口气,“无妨,本王还撑得住。”
“殿下多保重啊。”
“放心吧。”岐王疲惫一笑,撑着扶手站起来,“你退下吧,我就睡了。”
岐王虽然松口放叶睿宁出门,但管家想着这几日天热,怕他出去玩疯了出一身汗着凉,又怕他知道之后干着急,便想着等过几日天凉快些了再同他说。
因为身上不痛快,岐王连着两日朝臣议事他都没去,倒是给了阜坚王一党由头,说他藐视朝堂、夜郎自大。
李佑祺懒得跟这群蹦蹦跶跶的臭虫计较,左右有文平王这个亲哥哥在前头替他冲锋陷阵,他在府里乐得自在,跟曹品下棋下得无聊了,打发人去叫叶睿宁来逗一逗解解闷。
同曹品分别,岐王从凉亭回寝殿,结果路上忽然又看到盛修,便临时起意把人也拐了回去。
叶睿宁不是第一次来到岐王的寝殿了,但大白天也掩着门窗确实少见。
况且这天还这么热。
他随着小厮走过去,穿过院子中间时见一个小奴才正捧着一身衣裳候在阶下,面料甚是普通,也没有花纹,肯定不是给岐王穿的。他疑惑地眨了眨眼,愈发觉得气氛诡异,跟着仆从走上台阶,就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一些细碎的声音。
仆从小心敲了敲门,“殿下,叶公子到了。”
里面静默了几秒,随即传来岐王的一声闷哼。
“叫他进来。”
仆从愣了下,抬手推开门。
门板辅一推开,叶睿宁便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奇怪的味道,但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有点腥。
他局促地停在门口,垂着眼不敢乱看,岐王的声音忽然从右边屏风后传来时,他吓得几乎跳脚。
“过来。”他道。
叶睿宁听话,依言走过去,跟个漂亮的提线木偶似的。
等他到屏风后的时候,终于被允许停下了,岐王又继续发出指令,嗓音似乎比平日更加沙哑低沉一些:“跪下。”
叶睿宁便没有停顿地跪下去,比起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这跪着显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岐王在观察他的位置,过了两三秒又传来命令:“再往前一点。”
叶睿宁膝行向前。
“继续。”
叶睿宁深吸口气,直到鼻尖都快挨上屏风,岐王的指令才再没有了。
这是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不成想却把屏风后的春景被尽收眼底。
太恶劣了,他心想,这与醉仙居有何区别?
给王爷做妾就要遭受这般侮辱吗?
这算什么?
嫌自己伺候他不尽兴,所以特地叫他来学一学?
叶睿宁紧紧掐着自己的指尖,鼻尖酸楚得不行,眼中两行泪唰就滚了下来。
继而,屏风后的人影动起来了,岐王低声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话,惹得那人拨浪鼓一般摇头,被岐王掐着脖子拎起来甩了一巴掌,听得叶睿宁胆战心惊。
叶睿宁在地上跪到麻木,耳边声声犹如魔音灌耳,让他生不如死。
岐王让他学,他不敢不学,可对着岐王那张脸,他又实在想不下去。他咬紧牙关,脑中一遍又一遍勾勒着寇尘的模样,觉得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羞耻和愤怒给填满了,血液急速在身体里冲击着,太阳穴也在蓬勃地鼓动着。
叶睿宁目眦欲裂,跪着的身子摇摇晃晃,最后竟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听见动静,屏风里头的俩人均是一愣。
岐王绕出屏风一看,满腹兴趣顿时一扫而空,常年战场生涯让他对这样一副死人样子实在下不去手,让小厮把他拖回去。
里头那人深知岐王的性子,忙披了衣裳凑上来哄劝着,好歹把岐王的臭脾气给压了下去。
房中春声得以继续。
那日从岐王寝殿回去之后,叶睿宁走路不留神,从桥上摔进了池塘,在院里足足养了两天的病。
余银屏期间来看过他几次,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点心,但叶睿宁一直蔫蔫的,吃不了几口就继续倒头睡了。
他琢磨着别是撞了邪,想着叫夜倚鸢去外头找个人来做场法师。
夜倚鸢觉得此事是不是得禀报岐王一声。
叶睿宁本来还萎靡不振,一听登时从床上翻下来,狼吞虎咽将食盒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
余银屏和夜倚鸢对视一眼,满脸都是无奈。
惊觉生病会招来岐王后,叶睿宁每天发愤图强好好喝药按时休息,终于在鼻涕流尽之前迎来了好消息。
跟着寇尘从王府出来的时候,叶睿宁觉得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狠狠掐了寇尘胳膊一把,疼得后者一激灵。
“做什么?”
“很疼吗?”他眨巴着眼睛,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看来我是真的出来了。”
寇尘无奈地摇摇头。
“你怎么摇头?”叶睿宁兴奋得不行,蹦跶到泥人摊前要买,让寇尘掏钱,“伯伯,我想要一个泥人。”
“好嘞!公子想要哪一个?我这儿有小狗、小猫、还有小马……”
“捏个我吧。”他想一想,“再捏个小狗。”
老伯一笑,“那可要贵一些的。”
“没关系。”他蹲下来,回手一拍寇尘的腰腹,“快给钱。”
寇尘撇撇嘴,拿出钱袋付了钱。
叶睿宁蹲在旁边看着老伯一双巧手在泥巴上推推按按,没一会儿就捏出个自己来,他扭头看寇尘,问他:“像不像?”
泥人太小,站着看不清楚,寇尘便也蹲下来,凑上去瞧了瞧,点头:“像。”
老伯就笑:“我这是祖传的手艺,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我看一眼,就能捏出来八成像。”
“是吗?那老伯你可得给我捏得漂亮一些,要十分好看的。”
叶睿宁笑着跟老伯聊天,觉得晒了,抬起胳膊用衣袖去挡炽热的阳光。
寇尘瞧见了,站起来绕到另一边去替他挡出一片阴凉。
虽说京师的街上不至于有人当街行凶,但寇尘还是非常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一个暗卫的职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挡下一切不必要的意外。
忽然,他腿上一重。
低头看去,原来是叶睿宁把脑袋靠了上来,发冠束不住的碎发毛茸茸地炸起来,像一只起了静电的粘人的猫。
寇尘心里不自觉一软,被太阳晒晕了似的,抚了抚他的头顶。
叶睿宁就抬头看他,一双眸子在璀璨的阳光下恍若琥珀,笑起来卧蚕和脸颊软软地鼓出来。
恍惚间,街上的人都静止了,声也淡了,阳光也凝了,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好得让寇尘浑身战栗。
叶睿宁看了他一会儿,实在被阳光刺得眼睛疼,垂头去看老伯手里的泥人,眼里全是亮亮的星星。
大约是太阳晒得人怠懒,三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须臾,泥人终于捏好了,叶睿宁一手一个端详着,把右手的自己递给寇尘,自己则指了指老伯摊上的笔,“老伯,我能用一用吗?”
老伯捡起笔递给他,“是要落款吗?”
“不是。”
叶睿宁小心地捏着笔,在小狗的耳朵后面点了一点,寇尘下意识拱起肩膀蹭了蹭耳朵。
“好了,谢谢您。”
老伯接过笔,看看叶睿宁,再瞧一眼寇尘,福至心灵地笑了一下。
寇尘面色一窘。
叶睿宁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拉着寇尘往前跑,“走走走,咱们再去旁处看看。”
寇尘怕他走丢,赶快跟上,低头逃开了泥人老伯烫人的审视。
完了半晌,叶睿宁被热得小脸通红,寇尘就带他到茶楼去点了盏茶吃。
为了保持低调,二人就在一楼的大堂里坐着。
寇尘靠在窗边,瞧见骑马的官兵横冲直撞地直奔宫城而去。
“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街上也这么莽撞?”
“八百里加急。”寇尘回道。
旁边一桌也在议论此事,寇尘听到他们提到旦西道。
“前几天旦西道发生了大爆炸,据说朝堂上都疯了!”
“啊?旦西道?陛下不是也去旦西道了吗?哎呦,可是了不得!”
“谁不说呢!所以朝臣们才急了,天天派人去打探陛下的消息,这几天街上的八百里加急都快成常客了。”
叶睿宁垂了垂眼,心道怪不得这几天岐王没理会自己呢。原来是忙得捉襟见肘了。
他冷哼,心道忙点好啊,要是忙死了就再好不过了。
寇尘没注意叶睿宁神态间的冷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
旦西道大爆炸的事,他知道,是青云阁处理那些火油时闹出来的动静,估计是惊动了那些胡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兴许过不了几日,这支胡人马队就会暴露在青天之下。
现下陛下人也在旦西,凡事应当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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