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爸爸的事，张熹曜早已经释然，她知道为她那个薄情寡义的爸而伤心根本不值得。对她爸，她想起的时候只需要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像拂去一颗灰尘那样把他从她心里拂去就可以了，不值得为他停留一分一秒。

只是有时候想起陈玉娴的时候还是会感到难过、感到孤独，但回忆里的陈玉娴总是在安慰她、鼓励她，所以慢慢地，她也开始想：我应该记得陈女士温和、快乐、有力量的样子，我应该成为陈女士期望的那样。

只不过有时候陈玉娴和外婆是两股不同的力量，牵引她向两条不同的路，她有时候会迷茫、会苦闷。

遇见沈嘉昱之后，即使只有短短一个礼拜，但她觉得陈女士的力量好像增强了，而且她梦到了她。或许是沈嘉昱和陈女士在某一点是相似的——从来没有否定过她。

她说“约在麦可闲好像有点奇怪”的时候，沈嘉昱登时回了“可是没有米其林卖汉堡”以及“汉堡也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和“没什么奇怪的，想吃什么去吃就好了”；她说“这周六想在家休息一下”的时候，沈嘉昱回“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就可以”。

她早就不介意她爸爸的事情了，可是当她说起的时候，好像从沈嘉昱的眼睛里看到了难过和悲伤。

“听起来是有点惨，”张熹曜笑了一下，故意和沈嘉昱开玩笑道，“那么这个故事有没有打动你，让你能够给我一个‘正确’的评价呢？”

沈嘉昱想问她“真的不难过了吗”，可是转念想道：如果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只会沉在这个氛围中出不来，不如换一个话题。

“很遗憾，”他摇摇头，“要不要修正你的答案？给一个提示：从呃……无视现实角度去猜吧。”

张熹曜皱起眉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却脱口而出：“你是从未来穿越来的。”是她的信口胡诌。

却没想到听到沈嘉昱说：“差不多吧。”

张熹曜狐疑地看着他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解释，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沈嘉昱开口：“原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先从那个平行世界说起吧。”

是这样的开头吗？张熹曜腹诽。她想，如果他的故事离谱又无聊，她待会儿要现场翻一个白眼送给他。

“……那个世界里的很多情况都是和我们这个世界相同的，比如说我们都是S中的，再比如说我考上了f大的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

“你不是学法律的吗？”

“其实我一开始选的是数学专业……我高中理科，尤其是数学还算可以吧，那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天才，至少也是相当有天赋的，”沈嘉昱说到这里笑了，大概是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就选了f大的数学专业，还希望以后能做出科研成果。”

“可是到了f大，才发现在f大，在数学学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天赋的人。就说我那时候的室友，他经常不去上课，有时候在宿舍里打一整天的游戏，但作业就是会做的，考试就是比我考得好。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感到自己付出了努力，却仍然比不上我的大部分同学，即使他们付出的努力还没有我的一半。”

“如果坚持学下去的话，或许我也能做到不挂科，能够顺利毕业吧，但当时……心态崩了，受挫太强烈了，我发现好像周围的同学，他们要不比我反应快，要不比我思维深，还有能够将绩点和实习和活动兼顾好的。我当时甚至开始想怀疑自己或许是整个学院里最蠢的白痴，”沈嘉昱笑了一下，好像是有点苦涩，又好像是有点释然，继续说，“我意识到我过去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当然，原来在科研上有所建树的想法也破灭了，我觉得无论是绩点还是实习经历，我都没有做好，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张熹曜和沈嘉昱见面的时候，觉得沈嘉昱总是游刃有余的，情绪也相当稳定，她没有想到原来他也有过这样自我怀疑、这样痛苦的时刻。她不知道沈嘉昱说的平行世界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想，沈嘉昱学过数学，然后因为数学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吧。她没有说话，只是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只是把一些事看得太重了，想法进入了歧途。这个世界上，总是人外有人的。无论是多么优秀的人，也总会有人比他更优秀、更完美；同样的，无论是多么差劲的人，也总会有人比他更差劲、更潦倒的。这个世界太大了。”

张熹曜点点头。

“但当时的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就是觉得未来一片迷茫、前途一片黑暗，好像失去了目标，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我遇见了你。”沈嘉昱抬起眼，看向张熹曜，眼神柔和，里面却闪动着火花，他说，“那天我在校园湖边的长椅上，只是坐在那边，发呆，什么也没干，看着湖面在夕阳之下的景色，忽然眼泪就没有预兆地流下来了。”

“我没有管它，也没有动，仍然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觉得我的一生就这样了。就听到你在我旁边问：‘同学，你还好吗？’”

“我吗？”

“是的。”

“那个时候我在f大？”

“是的，在那个世界中，你考上了f大，你读的是f大的哲学专业。”

“……”

在张熹曜沉默的时候，沈嘉昱又说：“在那个世界，你妈妈没有去世。”

张熹曜妈妈去世的那一天，是她爸说有一笔生意，最好是要妻子陈玉娴也到一下，好商量以后直接敲定，当时陈玉娴犹豫了一下，考虑着是乘公交车过去还是开车过去。最终陈玉娴选择了公交。谈完生意，回来的时候，据说是一辆卡车转弯时候没有注意到行人。

张熹曜的世界就颠覆了。

如果在一般情况下，张熹曜听到别人提起她妈妈，她一般会在心理上回避这个话题，那些人提到陈女士时看向她的眼神中也都带有怜悯，而这种怜悯有时候可以将施与怜悯的人雕琢成富有同情心的高尚之人。张熹曜不喜欢这样。

可是当下，张熹曜眼睛却有了点酸涩。

她吸了一口气，想，无论真的或者假的，如果，如果真的能有平行世界，让陈玉娴能够在平行世界里和她一起生活，那真好啊。

虽然张熹曜从理智上并没有接受沈嘉昱所说的平行世界，但她想继续听听那里发生了什么，还有听一听陈玉娴。

“然后呢？”张熹曜问。

沈嘉昱没有直接说他自己的事，转而去继续说张熹曜的事情。

“你在我面前也常常提起你妈妈。后来你和我说过，在高中的时候，阿姨曾经带你来参观过f大。在那之前你没有信心能考上f大，你说当时你的成绩离f大的分数线还差一大截。”

“……那时候我因为在大学里遇到挫折，或许你是希望用你自己的事来鼓励我。所以就是在那时候，你和我说的这些事情。你说虽然你在高中里遇到的挫折好像没有我遇到的那么大，但也是有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感到迷茫，你说感到付出的努力就像是耗散在环境里的热量，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嘉昱笑，“对，你当时就是用了这个比喻。”

“你还说，当时你觉得你自己的作文好像遇到了瓶颈，语言贫乏，阿姨就鼓励你读课外书。那时候你明明树立了目标，也有在刷题、有在思考，可是好像没什么进步，当时的一次大考也没考好。周末的时候为了转换心情正巧读到了一本书，里面一句话你的印象很深刻——‘你永远都有再一次的机会，只要你还活着。’你当时把这句话送给了我。”

“谢谢你。”沈嘉昱说。

张熹曜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她不知道说什么。

“我当时想，数学的这条路我大概是走不通了，那我该走哪一条路呢？我准备从进入社会以后的工作考虑。一般来说，数学转去金融好像比较顺理成章，但我其实是有点害怕数学了……”沈嘉昱停顿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我好像跑题太远了。总之最后是打算转去法律。转专业需要绩点达到一定要求，后来我不再想在数学上取得什么建树，我只是想把绩点提升。或许是对自己降低了要求，反而学得轻松了一点，好在转专业对于绩点的要求不算高，终于是转到了法学。”

沈嘉昱简单说完自己的历程，继续开始说张熹曜的事情：“你在高中的时候因为读了挺多课外书，对文学和哲学比较有兴趣。f大的文学和哲学专业都好，可你还是怕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所以当时填报志愿的时候很纠结。当然，这些都是你后来和我说的。你说阿姨当时很霸总地对你说，让你只要选自己喜欢的就可以，如果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是最好，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回家继承家业。”

张熹曜忍不住笑起来，继承家业的话陈玉娴当面就和她说过，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为什么当时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没有想起来呢？

只是她当时太伤心、太无助、太害怕了，而且当时已经没有家业能让她继承了。她怎么能责备当时软弱的自己，当时的她已经太坚强、太努力了，她只想回去给过去的自己一个拥抱，就像陈玉娴给过她的无数个拥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