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推挤着她向前。
粗鲁的咒骂声、小贩嘶哑的叫卖、脚夫沉重的喘息……各种声响混杂着扑面而来的浑浊气息,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胃里的绞痛,将所有的精神都凝聚成一根锐利的针,穿透周遭的喧嚣与混乱。
目光如淬毒的芒刺,在攒动的人头、堆积的货物、杂乱的店铺招牌间飞快扫掠。
她不是在寻找安全,临州对她而言没有安全之地。她在寻找“眼”,寻找能窥探江南官场一丝风声的缝隙。
码头上的脚行、看似不起眼的货栈、贩卖南北杂货的铺子……任何可能与官府、与漕运、与盐引沾边的地方,都成为她无声狩猎的目标。
一个挂着“四方通衢”破旧木牌的货栈门口,几个穿着半旧短褂、腰间别着算筹的人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什么,手指激动地指向河道深处。楚晚棠的脚步不着痕迹地慢了一瞬,头巾下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
“漕司那边新下的规矩,查验严了十倍不止……”
“妈的,这趟走完老子洗手不干。”
“听说扬、苏几府盐课司最近换血,闹得鸡飞狗跳……”
“盐课司”!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楚晚棠心中激起剧烈的涟漪。换血?鸡飞狗跳?是正常的官员调动,还是……
与她手中那三百二十七万两的惊天缺口有关?她不敢靠得太近,抱着匣子,像一尊蒙尘的石像,停在不远处一个卖劣质草鞋的摊子阴影里,佯装看鞋,实则所有的感官都如蛛网般张开,捕捉着货栈门口飘来的每一个音节。
怀中的紫檀木匣仿佛感受到了她内心的震动,冰冷沉重地提醒着她的使命。时间在焦灼的倾听中一分一秒流逝。
那几人的争论很快被新的货船靠岸的喧嚣淹没,并未再透露出更关键的信息。楚晚棠的心沉了沉,线索如同滑腻的鱼,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水流里。
不能停留,她果断地转身,抱着匣子,再次汇入人潮。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浸透了头巾边缘,带来刺痒。饥饿感像无数小虫啃噬着胃壁,双腿如同灌了铅。但她不能停。半日的倒计时,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
她穿行在码头区纵横交错的、狭窄而肮脏的小巷里。污水在石板路的凹陷处积成黑绿色的水洼,散发着恶臭。
两侧是低矮歪斜的木板房,门窗紧闭,或敞开着黑洞洞的口子。偶尔有浑浊的目光从门缝里或阁楼的破窗后投来,带着审视与不怀好意。
楚晚棠抱着匣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后背的肌肉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警惕着来自暗处的危险。
在一个堆满废弃渔网和破木箱的、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拐角阴影处,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屏住了呼吸。巷子深处,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交谈,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那批‘雪花盐’走水路还是陆路?上头催得紧……”
“水路?你疯了,现在
各闸口查得跟铁桶似的,走老路,翻鹧鸪岭”
风险太大,但利润”
“盐”又是盐!而且是“上头催得紧”的私盐?楚晚棠的心脏狂跳起来。
江南盐税的巨大亏空,与私盐的猖獗,如同一条藤上的毒瓜,鹧鸪岭?这陌生的地名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这会是通往江南盐务黑幕深处的一条隐秘路径吗?一个可能的、危险的突破口?
她不敢探头去看,甚至不敢再停留。脚步声和低语声在靠近
楚晚棠抱着匣子,像一道无声的魅影,迅速退出了小巷的阴影,重新汇入相对开阔些的主街人流。
半日的时光在紧张、焦虑与捕捉到的零星碎片中飞速流逝。鹧鸪岭,鹧鸪岭……
这个地名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烫在她的意识里。她需要确认,需要找到通往那里的路!
她抱着承载着血海深仇的匣子,身影在临州码头混乱的光影中穿梭,像一只扑向唯一火光的飞蛾,朝着那艘即将再次启航的、破旧而危险的商船,疾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凶险的刀锋之上。
临州码头黏腻的湿气还附着在粗布衣衫上。楚晚棠抱着紫檀木匣,像一道被浊浪推回岸边的影子,重新踏上那艘破旧商船湿滑摇晃的跳板。
络腮胡商人浑浊的眼睛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未消的狐疑,最终化作一声不耐烦的冷哼:“磨蹭什么,开船!”
舱内气息扑面而来,比离开时更添了几分货物闷捂的酸腐。
楚晚棠没有半分迟疑,迅速将自己重新塞回那个阴暗、散发着咸腥气的角落。
这一次,她蜷缩得更深,几乎与那些麻袋和绳索融为一体,仿佛她本就是这艘船上的一件蒙尘货物。破旧头巾下,只余一双眼睛,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里,亮得惊人,也冷得刺骨。
船只再次驶离临州,滑入更广阔、也更幽深的运河主道。
建安城的噩梦已远,但江南的阴影却如同实质的浓雾,沉沉地压了下来。怀中的紫檀木匣冰冷坚硬,紧贴着她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匣壁。那里面锁着的,不仅仅是三百二十七万两白银的惊天缺口,更是“鹧鸪岭”这个如同毒刺般扎进她意识的名字。
“鹧鸪岭……”
黑暗中,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地名。临州小巷里那几句压低的、关于私盐路径的对话,如同鬼魅的低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走老路,翻鹧鸪岭,风险太大,但利润……”
盐!江南盐税的巨大亏空,与猖獗的私盐交易,如同纠缠在一起的毒蛇。
鹧鸪岭,这条被提及的隐秘路径,会不会就是撕开那张弥天大网的一道裂缝?一个通往核心、却也通往更致命漩涡的入口?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思绪,也加重了怀中匣子的分量。她需要确认,需要找到通往鹧鸪岭的路!
这成了比抵达江南更迫切、更具体的执念,是她在这茫茫逃亡路上,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血腥味的线头。
航行的颠簸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胃里的酸水不断翻涌,被她死死咽下,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长时间的蜷缩让四肢百骸都发出僵硬的呻吟,后背抵着冰冷潮湿的舱壁,寒气直透骨髓。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每一次船体的剧烈晃动,她都本能地用整个身体护住怀里的匣子,仿佛那是她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油灯的光晕在颠簸中疯狂跳跃,将货物堆叠的阴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兽。
袖中的羊脂玉扣被汗水和体温浸得温润,紧贴着掌心内侧,提醒着她曾经的身份,灼烧着她此刻的屈辱与决绝。
时间在黑暗与煎熬中模糊流逝。舱外偶尔传来船工粗嘎的交谈和水流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突然,一阵不同于寻常颠簸的震动传来,伴随着船帆调整的哗啦声和船底摩擦河床的沉闷异响。船速明显慢了下来。
楚晚棠的头猛地抬起,头巾下的耳朵瞬间捕捉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是官船特有的、整齐划一的划桨声,还有隐隐传来的、属于兵丁的呼喝。
心骤然沉入冰窟。检查,前方有水上巡检!
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黏腻的粗布衣衫。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危险。袖中的玉扣被她死死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暴地踏在甲板上,伴随着兵刃与甲板摩擦的刺耳声响。油布帘子被“哗啦”一声猛地掀开。
刺目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昏暗的船舱,如同灼热的烙铁烫在楚晚棠的视网膜上。她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用臂弯紧紧护住怀中的匣子,整个人缩进最深的阴影里,试图化为无形。
“查船,所有人,滚出来!” 一个粗鲁蛮横的声音在舱口炸响,带着官家不容置疑的威势。
几个缩在舱口附近打盹的船工被惊醒,慌乱地爬起来,唯唯诺诺地应着声。火把的光柱在堆叠的货物和阴暗的角落里粗暴地扫射着。
楚晚棠的心跳如同擂鼓,疯狂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束灼热的光线在她藏身的角落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的恶意。怀里的紫檀匣子紧贴着心口,冰冷坚硬,像一个无法隐藏的罪证。她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消失”这一个念头上。
一个沉重的、带着汗臭和劣质皮甲气息的身影堵在了角落前。
火把的光线几乎舔舐到她的破旧头巾。“你!躲什么躲!滚出来!” 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汗味,猛地伸过来,似乎要揪住她的衣领。
楚晚棠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她猛地向旁边一缩,动作迅捷得如同受惊的狸猫,险险避开了那只抓来的手。
同时,她一直紧攥在袖中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反抗,而是将紧握的羊脂玉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塞向那个逼近的兵丁腰间悬挂的一个半旧皮袋缝隙!
温润的玉石触感在对方粗糙的皮甲上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那兵丁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显然感觉到了腰间那突兀的、不属于他的、冰凉坚硬的触感。
火把的光线下,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随即是贪婪的精光。
他下意识地低头,用手按住了那个皮袋,里面沉甸甸的触感让他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
楚晚棠缩在角落,头埋得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她不敢看,只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怀中的紫檀木匣,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船体在水流中轻微的摇晃。
那兵丁按着腰间的皮袋,目光在楚晚棠蜷缩的、肮脏卑微的身影和她紧紧护住的胸前可疑的凸起处来回扫视了几次。
最终,贪婪压过了职责。他粗声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脏话,猛地转过身,对着舱口吼道:“晦气,穷鬼堆里能有什么油水走,下一艘。”
火把的光线移开了,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兵丁的抱怨声渐渐远去。油布帘子落下,再次将船舱投入昏黄的、摇曳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楚晚棠依旧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冷汗如同冰冷的蛇,爬满她的脊背。
怀中的紫檀木匣冰冷依旧,紧贴着她狂跳后渐渐平复的心脏。袖中空了,最后那点属于“楚晚棠”的凭证,也化作了贿赂的尘埃。
鹧鸪岭……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名字,在劫后余生的死寂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也更加执拗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江南的水路,比想象中更幽深,更凶险。
她抱着承载着血海深仇的匣子,在黑暗的船舱里,向着那片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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