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窥见尘影

第九章:窥见尘影

赵文启终究没能在码头找到那份记帐的短工。他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带回来的除了更深的疲惫,还有指尖不慎被粗糙麻绳磨破的血痕和衣摆处难以洗净的污渍。他沉默地洗漱,对林晚晴关切的目光报以勉强的微笑,那笑容苦涩而沉重,像浸透了黄浦江浑浊的水。

晚饭依旧是那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配着一小碟林晚晴用最后几文钱买的、腌得发苦的咸菜。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边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愈发浓重的暮色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夜里,赵文启发起了低烧。或许是连日奔波劳累,加上心气郁结,又或许是这凶宅无处不在的阴气终于侵染了他本就疲惫的躯体。他躺在硬板床上,额头滚烫,嘴唇干裂起皮,陷入断断续续的昏睡,梦中不时发出模糊的呓语,有时是愤懑不甘的嘟囔,有时是带着惊惧的抽气。

林晚晴急得不行,打来井水,用干净的布巾一遍遍为他擦拭额头和脖颈降温。井水冰冷,她的手很快冻得通红僵硬,却不敢停下。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看着丈夫因病痛而扭曲的脸,听着他粗重痛苦的呼吸,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入冰窖。没有钱请大夫,没有钱买药,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在这栋诡异的凶宅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残酷和自身的渺小无助。

苏清寒悬浮在房间的角落,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生老病死,在她漫长的魂灵生涯中,早已司空见惯。赵文启的痛苦并不能引起她丝毫怜悯,甚至,在她内心深处,或许还隐隐藏着一丝近乎本能的排斥——生人的病气与虚弱,总是让她感到不适。

然而,她的“目光”却无法从林晚晴身上移开。

那个纤弱的女子,此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围着病榻忙碌。她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生疏,擦拭的动作时而太重引得赵文启不适地呻吟,时而又太轻无法有效降温。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嘴唇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出一排细密的齿痕,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恐惧,但那恐惧之下,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崩溃,没有逃离。

苏清寒不能理解这种坚韧。在她看来,为了一个如此落魄、甚至无法提供基本庇护的男子,付出这般心力,简直是愚蠢。这与她记忆中那些高门大户里夫妻离心、妾室争宠的戏码截然不同,也与陆天铭那彻头彻尾的背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林晚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是连日来的遭遇让她生出一种模糊的直觉。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房间空寂的角落,声音带着未褪的哭腔和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轻轻开口,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绝望下的自言自语:

“你……你在的,对不对?”

“求求你……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们在这里……但他病了,病得很重……”

“我们没钱看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你有办法,哪怕只是一点点……能不能……帮帮他?”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有纯粹的、走投无路下的哀求。

苏清寒的灵体微微一滞。

帮忙?救这个她一开始就想驱赶的男人?

荒谬!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她是怨灵,积聚的是仇恨与阴煞之力,与生机疗愈截然相反。她如何能救他?更何况,她为何要救?

可林晚晴那充满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她想起这女子在市集被欺凌时的无助,想起她诵读《诗经》时的宁静,想起她紧握那枚银顶针时的悲伤……这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情绪碎片,与她百年来的冰冷死寂格格不入,却又一次次意外地触动她。

烦扰。无比的烦扰。

苏清寒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她厌恶这种被牵动情绪的感觉,厌恶这女子总能轻易打破她努力维持的冷漠旁观。

她凝聚起一丝阴气,并非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打断这令她不适的氛围。阴冷的气息开始在房间内悄然弥漫,温度似乎下降了些许。

然而,就在这阴气掠过赵文启身体时,苏清寒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除了那明显的风寒邪气入侵肺腑、导致气血运行滞涩之外,似乎还有一缕极其微弱的、与这宅院本身阴气同源,却又更加精纯、更加隐晦的煞气,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他的心脉附近。这煞气并非她所释放,更像是他住进这凶宅后,在心神不宁、阳气虚弱时,不知不觉中被宅基深处沉积的阴煞悄然侵入。

这发现让苏清寒略感意外。原来这男人的病,并非全然是外感风寒和心力交瘁所致。

若要“救”,单纯驱散风寒或许效果不大,甚至可能反被那阴煞所趁,加重病情。除非……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幽光,突兀地闪现——她无法赋予生机,但她或许可以,凭借自身对这宅院阴气的掌控,强行将那缕外来侵入的、较为活跃的阴煞之气“剥离”或“安抚”下去。这并非疗愈,更像是一种……清理?如同扫除自家院落里不受欢迎的、过于“活跃”的尘埃。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诧异。她为何要为此耗费魂力?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晴身上。那女子依旧跪坐在床边,双手合十,像是在向冥冥中的存在祈祷,眼泪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压过了那纯粹的排斥与焦躁。

罢了。

苏清寒不再犹豫。她将凝聚的阴气悄然转变了性质,不再是散逸的寒意,而是化作无数缕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冰冷丝线,如同灵巧的手指,探入赵文启的体内。她没有试图去对抗那风寒,而是精准地找到了那缕盘踞在心脉附近的异种阴煞,用自己的、更为精纯强大的阴气,如同温柔的网,将其缓缓包裹、剥离,再引导其消散于周遭的空气之中。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需要无比精微的控制力。苏清寒全神贯注,灵体微微闪烁着幽光。

床榻上,赵文启原本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粗重痛苦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缓悠长了些许,虽然额头依旧滚烫,但那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似乎减轻了。

林晚晴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丈夫,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猛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房间空寂的角落,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感激。

“谢谢……谢谢你……”她哽咽着,声音依旧很轻,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切。

苏清寒迅速收回了所有阴气,灵体传来一阵明显的虚弱感。她不再“看”林晚晴,也不想再听那让她心烦意乱的感谢。她无声地隐入墙壁,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将自己与这房间内的一切隔绝开来。

她做到了。用她属于怨灵的方式,进行了一次近乎悖论的“干预”。

夜色深沉,赵文启的病情似乎暂时稳定下来,陷入了相对安稳的沉睡。林晚晴依旧守在一旁,不敢合眼,但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

而苏清寒,独自盘踞在宅院最阴暗的角落,冰冷的灵体核心处,却萦绕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她窥见的,不仅仅是赵文启病体中的一缕阴煞,更是林晚晴那坚韧背后,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尘世阴影,以及她自己那开始偏离复仇轨道的、不受控制的心绪。这陌生的、被强行拉入的尘世纠葛,让她感到不适,却也让她那冰封了百年的魂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了不属于仇恨的、模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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