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崖上月,重重风入松,寒光溶溶,静待剑起之刻。
七业剑灵立在剑身一侧,对久违的自由感到一阵期待,剑声也随之颤动,发出铮铮剑鸣。
剑声、风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莫名振奋。
祁桑眯起眼睛,先是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人,而后伸出手握上七业剑的剑柄。
五指合拢,用力,向上拔起。
适才愈合的几道伤口因骤起的冲力再度裂开,她毫不在意,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剑灵身上骤然亮起符文,随后化为一道流光融进剑身之中。
那繁复的纹路攀上她的手腕,接着未完的剑印一点一点向里接合。
还剩一半的石台猛地炸开,飞泄而出的乱石砸出此起彼伏的响声。
坠月谷发出一阵轰鸣,灵气奔涌,碎裂的银蟾泪不知被什么牵引着,化作一道流光飞向此地。
耀眼的白芒闪过,那幽蓝色的珀石碎片猛地嵌进七业剑身,形成拱立中央那颗墨湛石的排布,像是一轮弦月。
她手腕上的结契剑印也有所变化,多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月牙符文,随着呼吸的起伏一生一灭。
祁桑眼底闪过一丝红光,剑契已成。
紧接着,坠月谷四周的结界开始瓦解,她没来得及思考银蟾泪与七业的变化,便察觉到那股压制修为的力量已然消失。
正待此刻——
十四洲将修为分为“七境三劫”这十大境界,七境为“参仪、观变、兼神、坤舆、乾元、通玄、乘易”七境,每一境又细分为一阶至大圆满十小阶。
她和眼前这个剑修的修为皆在七境之中。
不过,她的境界如今已至乾元七阶,而他只是坤舆大圆满的境界,足足一境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是以,纵然她身受重伤,实力大打折扣,两人修为的相差之大也足以让她有自信可以按着他往死里打。
她垂下眼,嘴角缓缓勾起一笑,感知着体内汹涌澎湃的魔气,调动起全身的力量,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提剑,沉身,转腕。
剑尖在半空划了一道半弧的月形,锋利的寒芒与凌冽的杀意一瞬迸发。
天际悬挂的满月越发光亮,整个崖顶犹如浸没在剔透的水中,冷意十足。
那冷锋向晏淮鹤呼啸而来,眨眼之间已到逼命关口。
他微微侧身,偏头躲开这一击,眼神一凛,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无视两人之间的契约。
她身上毫不掩饰的魔气浓郁到让他不由得兴奋,体内抑制不住的杀气也被牵引而出。
早知有此一战,不必躲,迎战便是。
手中的三尺长剑已然出鞘,剑身玄黑,剑格上镶有的赤红色宝石是其上唯一的艳色。
名剑离厌。
祁桑听说过这个名字,临涣晏氏历代家主的佩剑,是一把君子剑。
传闻中离厌本为通体玄黑,剑身古朴雅致,素有冷肃傲世之名。
那中间的赤离石曾经也因从未沾染鲜血而显得黯淡无光,看上去突兀极了。
可如今一看,剑身上赤红宝石不再黯淡,倒是有点睛之效。瞧那赤离石剔透的色泽,眼前的这名剑修究竟拿这君子剑手染多少鲜血不言而喻。
虽说她对十四洲剑修没什么了解,但不妨碍她对眼前这人下定论。
寻常人但求一个稳字,谁会像他一般以杀养剑……
君子?疯子还差不多。
祁桑拉回剑,向他脖颈处横扫而去。
晏淮鹤抬起左手的剑鞘挡住七业,另一只手握着剑朝前刺去,攻守兼备。
她脚尖点地,腾起身,右手张开用力推出剑柄,整个身体在空中翻转,落到他身后。七业以离厌剑鞘为中心旋转开来,削去他的一截长发。
晏淮鹤迅速避开,用巧劲甩开七业,下腰,转剑,向身前滑行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剑朝地面刺去,借由此力,身体腾空,在空中转了个方向。
两人位置互换。
祁桑一把接住被他打飞的七业,动作利落果断地向处于下风的人攻去。
晏淮鹤早有准备,背身抬剑接下她的剑招,而后趁机回身,与她视线相交。
“铮——”
深赤与玄黑,两柄剑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人身影交错,来回数十次,激荡的剑风殃及整个山顶。
虫声歇,月光掩,大片大片的树叶簌簌落下。
战至高|潮,已有分晓。
离厌脱手,咣地一声插|进地里。
晏淮鹤倒在地上,衣袍被剑划拉开好几个洞,身上也已添了几道伤口。
祁桑抬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微微喘着气,剑尖指着他的眉心,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实力不济,也敢对我下手?”
“咳咳,你的剑法不似魔界之风,这不是杀人的剑法。”晏淮鹤胸腔起伏,他微微仰起头,迎上她的视线,轻咳了几声后道出自己的困惑。
这名剑修的脸侧被剑风划出一道极浅的血痕,脖颈的几滴汗水顺着没入衣襟,长发散在地上,占了些许石子草屑,看着狼狈极了。
祁桑饶有兴致地审视他,这人越是狼狈不堪,她就越是高兴,回:“剑是利器,剑招又怎么可能不为杀人?不杀人者,便为他人所杀。自己的剑势招招凌厉,还不准别人的剑锋利一点?”
“确实,剑本为杀|器。”
祁桑点点头,刚刚教训完这人,心情尚可,善解人意地问:“清楚就好,有什么遗言要说嘛?”
她倒不是真的想杀他,只是吓唬吓唬他,出出气。
“遗言?”他像是听到什么不着边际的话,忽地笑了,周身的灵气鼓动,如同灵活的藤蔓向她绞杀而来,竟有同归于尽的意味,“你当真杀得了我?”
祁桑与他的灵力僵持着,蹙眉:“你以为我不敢么?”
这人的眼神里总是掺杂着复杂的情绪,说话语气明明没什么攻击性,行事风格却十分极端。
她的剑都已经抵在他眉心了,只要她想,这人便是顷刻毙命,结果他说话还如此嚣张!
祁桑暗暗沉思,她本就重伤,喝了他一口血也就勉强稳住心脉,调动余下的魔气和他战完,此刻已感乏力,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纵然如此,破开这人的护体剑气,给他来上一剑的余力还是勉强有的。
可瞧他这架势,他身上似乎还有什么剑令做后手,两人同归于尽的可能较大——真要和他死在一处,她想想就觉得不自在。
她看着手心的朔兰印,道:“……算了。解开它,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他先是一愣,随后想起有这么个东西,敛去笑,呼吸间,眼底那翻涌的杀意被尽数藏下,再也望不见一丝波澜。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祁桑瞧这人又换回之前那副温文儒雅的面孔。
他的目光避开她,道:“抱歉,我……不会。你杀不了我,至少,此刻不行。有这道契约在,若是对彼此下死手将会受到反噬。”
若只是教训他,打他几下出气尚可,但真的下死手的话,轻则神识破损,重则神魂撕裂。
他劝道:“姑娘若是实在气恼,大可再打我几下,晏某任凭处置。”
听这毫无歉意和愧疚的平淡语气!
祁桑有些火大,刚刚和她硬刚到底的人不就是他?道什么歉?道歉有用吗?
但他那儒雅随和的长相的确颇有欺骗意味,譬如现下。
可能他说的是实话吧——
“……”当然,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不想和这个人死在一块,那她会浑身不舒服。
再者,她大人有大量,才不会和脑子有病的人过多计较!
祁桑移开了剑。
“可以麻烦放开我吗?”他见她不欲动手,道。
闻言,她重重地碾压踩着的地方,笑了笑,然后才慢慢抬起脚,将他往一旁毫不客气地踹开,冷哼一声:“好呀,不是说有急事?我就不耽搁晏淮鹤道友了,再会。”
最好再也不见!
话落,她便不再搭理他,走到刚刚在他们打斗时险些被殃及到的灵熊边,灵熊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祁桑从七业嚷嚷的话语中捕捉到重要信息,俯身问:“七业同我传音说,你之前一直跟着它。那么今后,你是打算留在谷中,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呢?”
灵熊听得懂她的话,瞅瞅七业,又瞧瞧遍地狼籍的山顶,在原地一点一点缩小,小到只有她小臂那么高。
祁桑温柔地笑了下,俯身将它抱起来,便准备先行离开。一百年了,她既然选择离开息岚,也得为以后做个打算。
也不知秦爷爷和祁若瑜有没有找过她,她如今应该先回谷中看看。
虽说,她似乎有点忘记那地方在哪儿了……
“咳咳——姑娘,还请留步。”晏淮鹤从地上站起来,拦下她。
她不解:“怎么?”
“这道血契我会想办法解开,但在此期间,你必须跟着我。”
“凭什么?”她一头雾水,并不想听他的鬼话。
“因为……”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自然是事出有因。”
“……”祁桑转身便走,真当这个血契能指使她不成?
晏淮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解释:“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同我的师尊——烛明尊者一见,这是原因之一。”
她停下了步伐,想起什么,问:“烛明尊者——陆吾的剑尊,他是不是叫筠泽来着?”
尊者这一敬称源自玄易阁每百年颁发的仙尊名录,此名录乃是根据各位乘易境修为以上的大能对十四洲的贡献而评,如今在册的尊者一共五十一位。
而剑尊这一称号则出自疏泉霞地的天地碑,天地碑是某位上古大神的手笔,由天地之气孕育,知晓天道秩序,其上除去重大纪事,便是各族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五圣兽、人间仁皇、妖域君王、魔尊魔君等都在上面写有姓名,以作公示。
剑尊,便指当世剑道巅峰之人。
“不错。”
祁桑想了想,一些旧事浮现在脑海中,不小心呢喃出声:“那个满十四洲乱逛、没个正形的筠泽?”
“……师尊在十四洲游历时倒也并非无所事事。”他纠正道。
当人家徒弟的面吐槽还被听得一清二楚也太尴尬了,她连忙补上一句:“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顺口说出来了……”
等等,她为何要解释?
祁桑晃了晃脑袋,转过身问:“五大仙宗之一的陆吾,我一介魔族进得去?”
他微微颔首,保证道:“自然。”
祁若瑜如今大抵在玉京,她一无信物,二来实力也不够硬闯,定然是无法进去的,明瞳谷的方位她也记不清了……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剑修去陆吾找筠泽,反而是最省事的方法。
左右他打不赢自己。
只不过,这未免也太巧了——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哄骗我的说辞?”
“因为我曾在师尊口中听过你的名字,也知道令堂乃是憬月剑君——祁若槿。”晏淮鹤道,“说起来,家母曾与前辈有几分交情。”
她沉思许久,掂掂手中的长剑,最终决定答应:“……好。”
七业散作一团赤色的雾气,在她的右手上凝成一只玉镯。
她走回来,突然注意到腰间挂着的令牌——枫睢交给她的东西,居然没掉。
于是,她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朝他伸出手:“借你的剑一用。”
晏淮鹤看向她的眼睛,不明所以地将剑递过去:“你……”
“谢了。”她接过剑,那剑入手微冷,却并不抗拒她的气息。
比剑的主人顺眼多了。
祁桑向空中抛去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挥剑轻轻一斩。
咔嚓,一块令牌应声而断。
她接住断成两截的令牌,确认这上面残留着被仙气破坏的痕迹,便随手扔下山崖,毫不留恋。
祁桑想,枝玉这个身份,就留在坠月谷的无边月色里吧。
像她沉入潭底的那些东西,了无痕迹。
晏淮鹤大致看清了她的意图,没说什么,只是从她手里拿过离厌,道:“已然耽搁多时,走吧。”
“那便请晏道友带路了。”祁桑回以一个无害的笑容,一身轻松。
她的笑让人瘆得慌,好在晏淮鹤本身也不是个正常人,应了一声好后,便御剑升空。
祁桑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没有用剑,御剑飞行哪有自己飞来得得心应手!
这家伙居然是筠泽的弟子,这也太巧了吧?
那她还要不要再打他几顿消气?
还是说看在筠泽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算了,以后再想,反正人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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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息岚渊域的望极王殿内,一身疲态的人走回寝殿。
钟檀跟着他身后,恭敬地垂着头。
枫睢揉了揉眉心,脸色一变,挂在腰间的玉佩乍然裂开。
钟檀上前一步:“君上?”
“坠月谷可有异样?通知守在谷口处……你留下处理要事,我去一趟坠月谷。”枫睢盯着玉佩的那道裂口,神情闪过一丝慌张,他从袖中拿出一块金黑的令牌丢给钟檀,抬脚便走。
慌忙接过玺令的钟檀一脸茫然:“啊?君上!可、可是枝玉殿下出什么事了?”
没有任何回应,刚刚还站在自己身侧的魔君一眨眼功夫就已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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