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本是老夫人往长庆寺上香听经的日子,只不过她前几日染了风寒,虽药石及时已无大碍,到底是年纪大了,眼下仍觉得疲懒无力躺在榻上。
她病的这几日,妙善衣不解带地在榻前伺候,老夫人心疼她,就要她十五这天代自己往长庆寺去,一是不在佛前断了香火,二也是让她休憩一日。
妙善自然是不会推辞的,回过母亲,命丫环打点好香烛灯油就准备出发。临出门时碰上杨氏,妙善见她面色郁郁就邀其一同前去,杨氏犹豫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去的路上,妙善与杨氏同乘一车。路上同她聊起在外祖家的趣事,杨氏与妙善姑嫂间处得融洽,两人相处不比平日在婆母王氏前那么拘谨,话也比平时多。“妹妹可知这长庆寺后山有一仙人窟?”
妙善点点头,“知道,就在往扶云塔去的路上,传说曾是仙人下凡之处。”
杨氏又问:“那你可知这仙人窟有何灵验之处?”
妙善摇头,她自小随祖母往长庆寺上香祈福,还真未曾听说过那儿有何灵验。
“大约也就是半年前的事儿,也不知道自何处传开的,说那传说中下凡的是天上管女儿家姻缘的仙人专保女子觅得如意郎君,有人信了竟真到那儿供奉香烛,后来不知何人在窟前设了供桌香炉,渐渐地倒真香火旺盛起来。”杨氏看着她眨眨眼,少见的狡黠模样。“倒是妹妹是用不上了,要不也往那儿拜拜去,看看究竟灵验与否?”
妙善笑了笑,已经定下的事,再去求神拜佛只是无用功了。
马车悠悠向前,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
长庆寺位于京城西郊的寿牛山上,庙宇殿阁依山势而建,鳞次栉比竞相争辉,远远望去只见庙宇不见山。山下有碧水环绕,连接江南江北两岸,两岸一江相连恍若镜里水天。寺中终年香火鼎盛,站在山脚眺望升腾烟火似如云紫盖笼罩整座山峰,山脚碧水畔终日有善男女放莲灯祈愿,朵朵相接被风吹拂着簇在一处,夺目更胜夏日里的映日荷花。
马车在长庆寺前停下,妙善与杨氏下了车,候在寺门前的师父迎了上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方丈命我在此恭候,还请贵人随贫僧往寺内去。”
妙善点点头,抬眼扫过见着寺门外一侧拴着数匹高马,马侧站着的三四个身穿皂衣的年轻男子,双目炯而有神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着。
长庆寺在京郊又须得走上一段山路,寻常人家若至此或是引朋结伴或是由家人相陪,官宦人家大多有护院府卫随行,只是这几人的身形气势瞧着非寻常府卫可比,更像是公门中人,妙善想大约是朝中哪位大员今日恰好也在寺中。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收回视线,对相迎的师父笑道:“劳烦师父带路。”
伽蓝殿里做了法场,佛前檀香缭绕,诵经声深邃悠远,妙善将抄好的佛经贡到佛前,转身跪在蒲团上俯叩再三。长庆寺的方丈得知老夫人染病,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亲自往药王殿诵经为老夫人祈福。
待方丈离去后妙善对引路的师父道:“观自在菩萨,广度众生。我来时祖母叮嘱要添一百两银子为寺里头拓写经文,以供往来善客取用。”
师父还拜,“世尊慈慜,庇佑众生。老夫人结习善果,定宿福深厚。禅房里已备好茶点,还请贵人移步稍作歇息。”
妙善记挂着去扶云塔看看,那里头有为府中诸人供奉的长明灯,可杨氏毕竟怀有身孕,若要她随自己同去只怕是吃不消的。她侧首对杨氏道:“嫂嫂先随大师往禅房歇息,我到扶云塔一趟,去去便回。”
杨氏放心不下她,迟疑道:“扶云塔在后山,林密路窄,还是我与你同去吧。”
妙善笑着安慰她,“我也不是第一回来,再说有月升陪着,没事的。”
杨氏怀着身孕本就比别人娇弱些,况且她肚子里的还是双胎负担是寻常的两倍,眼下确实觉得疲累,只想这里虽在京郊到底是天子脚下断无人敢放肆,也不再坚持随僧人往禅房去了。
扶云塔乃是长庆寺专门辟出供香客为已故先人供奉长明灯所用,在寺后山上,距寺中诸殿有段不近的距离,沿阶而行一路但见霜叶染红,似是万重烟霞落在树梢,远处天际灰色渐浓,林间风声呼啸。
月升担忧道:“这天不会下雨吧……”
妙善抬头看,层云阴翳,天光暗淡,是要变天的模样。“大约是了,咱们快去快回吧。”
她俩沿着青石路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自层叠林木间远远望见扶云塔露出一线来。
月升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叫着:”小姐,小姐。”
妙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层染枫林间七色彩幡迎风招展,是仙人窟的位置。她想起来时路上杨氏说的话,“怎么你也听说了?”
月升点点头,“坠儿告诉我的,说是灵验的很。”
坠儿是杨氏的陪嫁丫头,生得一张巧嘴,性子也活泼,兄长常年不在家中,杨氏难免落寞,幸得有她在身边逗趣儿开解一二。
月升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道:“小姐,你说这仙人窟真的灵验吗?”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这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是不足为信的。妙善压低声音,“这个我可说不准,要不你去拜拜,若来日得了如意郎君那便是真灵验了。”
月升脸色涨红,急臊道:“小姐!”
两人笑闹着往扶云塔去,不觉间就到了。
扶云塔塔前是一片约三丈见方的平地,以尺宽的青石板铺成,中心处摆着一座宝塔香炉因着年岁久远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炉中香烟袅袅四散开来,风一吹须臾不见。
四名护卫打扮的人就站在香炉一侧,齐齐向她俩看过,身形未动,眼神却迫人十足。
此处是寺中供奉长明灯所在,地角僻静少有人来,月升心头一跳,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小姐——”
妙善面色沉静与那四人对视,见他们打扮同先前寺门前所见的几人一致无二,且几人神色冷峻瞧着严肃稳重,必定与匪首盗寇无干。
想到这儿,她心下稍安,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道:“没事儿。”
说话间听见塔门开阖的沉闷声响,她回头去看有人自塔内走了出来。
那人束着青玉发冠,身着黛青色交领长袍,瞧着未及而立的年纪,面色凝如脂玉,长眉入鬓,凤眼微微上挑,合该是幅温柔多情的相貌,可此时他面色沉静地向自己看来,眼神深邃而冷漠,让人望而生怯。
他的眼神轻飘飘地在妙善身上停了一瞬,须臾而过,妙善心滞了一拍,自皮肉滋生一阵战栗。
妙善看他迈下台阶,袍袖迎风翩翩,衣摆处的刺金壬字纹映着暗淡天光隐隐跃动。她垂首侧身让至路旁,一瞬疾风擦过面颊携着清淡的佛手香,再抬头时人已走远了。
妙善望着来时的青石板路,鼻尖还萦绕似有似无的佛手香。
月升长舒了口气,“好唬人的架势!”
妙善看了看天,层云之间像是打翻了砚台,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天色不好,咱们得快些了。”
扶云塔内是个面生的小沙弥,年纪尚小,嗓音里还带着孩童的软糯。“师兄病了,师父要我在这儿替他几日,我每天定时洒扫、添续灯油、诵经打坐,一日都不曾偷懒。”
一板一眼的模样逗得妙善和月升笑出声来,小沙弥见此有些着急,“女施主莫笑,出家人不打诳语。”
月升笑得更大声了,小沙弥涨红了脸,又急又臊,说不出话来。
妙善看了眼月升,对方心领神会从袋里掏出一袋饴糖递到他面前。妙善笑着道:“小师父辛苦了,我们在此谢过。”
小沙弥连连摇头,眼神却黏在饴糖上,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师父说出家人当戒外欲,糖会坏牙要少吃的……”
月升眼疾手快,捡了块糖塞进他嘴里,“一块糖罢了,你不说我不说,你师父哪里会知道?”
饴糖甜滋滋的,入了口就舍不得吐,小沙弥挣扎良久,最后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过女施主。”
妙善挨盏往苏家的长明灯里添灯油,月升在身后继续逗着小沙弥说话。开了头,他便将师父的话抛到脑后了,一块接一块地吃个不停。
“两位施主和善,方才在你们前头进来地那位脾气可真坏——”
小沙弥嘴里含着糖,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妙善侧首仔细听着。“我刚念了句佛号,他就让我退下,也不准我敲木鱼念经……他在这儿待了一炷香的功夫,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月升随口问:“他来看哪家的灯?”
小沙弥抬手指向角落里,“不是谁家的,他看的是了然师父的灯。”
妙善顺着他指的看过去,汉白玉的莲座,尖楣圆拱,灯芯自莲心而出,火光融融。
扶云塔内的长明灯每燃一盏需得向寺里捐五百两银子,且年年相续,即便是对一般的官宦人家来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寺中的僧人若是圆寂德高望重的自有香客捐建佛塔,寻常僧人大多入了山后的浮屠塔中。
妙善自幼随祖母至长庆寺参禅听经,对这位了然师父却无甚印象,大约只是个普通僧人,既是如此为何有人会花费巨资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呢?
等到妙善与月升走出扶云塔时,天已落下雨来,小沙弥在后头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这儿没有伞……”
月升看了看天,雨势细细密密大有连绵不绝之势,虽算不得大,只是眼下天气寒凉若是冒雨回去,定要生病的。“要不奴婢回去取伞吧,只是小姐你一个人在这儿奴婢放心不下。”
她看着妙善,神色左右为难。
一时妙善也拿不定主意,自己离开的时间若长了,杨氏自会派人来寻自己,只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为难得时候,却见青石板路一道人影疾行而来,来人身形极快,须臾便至塔前。妙善看他一身皂衣认出应当是方才遇见的侍卫,他拱手作揖,“我家大人特命我将这伞借予小姐相用。”
说着将手中得伞递到二人面前。
妙善没开口,男女有别,若传出什么“私相授受”的话去怕是麻烦,况且她与“那位大人”素未谋面,缘何要差人大费周折为自己送伞呢?
那侍卫见此,又接着道:“大人先前往曾得贵府大公子相助,还请小姐勿需多虑,只当是还大公子相助之情。”
相助?
妙善看得更仔细了,怪不得她觉得对方气势非一般府卫可比,大抵应是公门中人。
对方既已向自己表明身份,再推辞就显得迂腐了,妙善点点头,月升得了她的首肯这才伸手接过。
妙善轻声道谢:“谢过大人,只是不知府上何处?”
皂衣的侍卫没立刻回话,垂首像是在斟酌什么,仔细想过后才自报了家门。
“朱雀街,裴府。”
妙善回到禅房时,杨宛素正吩咐人准备去寻她,见她进门忙迎了上来。“是我疏忽,方才应该派人跟着去才是,若淋了雨定是要病一场的。”
妙善摇摇头,“有人借了伞,不曾淋湿。”
杨氏没有多想,只拉着她到炕上坐下,小丫环捧了热茶来,杨氏又吩咐她换些新的素斋。
妙善喝了口热茶,瞥见杨氏身侧的迎枕上放着两个锦囊式的平安符。“嫂嫂给腹中孩儿求了平安符?”
杨氏点点头,脸色微微泛红,垂眼避开。“也给你兄长求了一个,前几日他寄了书信回来,回信时正好可以带过去。”
妙善笑了,杨氏脸皮薄的很,还记得她刚成亲时与兄长多说两句话都会脸红。“哥哥若是收到了定会高兴。”
听了这话,杨氏眼神暗下来,成亲六载她觉得苏士衡对自己也就是尽“本分”而已。在外人眼里也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相熟的几位夫人话里话外也曾羡慕自己夫君持身守正,房里莫说姨娘连个通房都不曾有。可是夫妻间的事儿关起门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对自己礼重却冷淡,常日里两人能聊得也不多,今年春里他外放嘉安自己本想跟着去的,他却说自己怀了身孕须得小心,拒绝了。
妙善没注意到她这些情绪,捧着茶杯,丝丝温热渗透过来暖了冰凉的指尖。“嫂嫂可知道朱雀街裴府是哪家?”
杨氏抬眼看她,疑惑问:“妹妹问这个做什么?”
妙善心里头犹豫了下,将方才赠伞的事儿瞒了下来。“方才在路上听到香客说起,有些好奇。”
原来如此,妙善自幼养在老夫人那儿,规矩礼数是挑不出错处的。杨氏也没多想,回了话:“是新任按察使府上,那宅子乃是圣上所赐,据说很是气派。先前他府上设宴还给咱家递过帖子,只不过被父亲婉拒了。”
妙善皱了眉,父亲的做法是不想来往对方来往的意思,既是如此方才又为何要大费周折地给自己送伞?
杨氏迟疑了下,稍稍倾身过来,压低了声音。“那位大人名声不大好,昔年在鲁国长公主府时有些——不清不楚,京中各家因着这个耻于同他来往,你以后在旁人面前也别再提起了。”
杨氏说的含糊,鲁国长公主自恃出身,行事放荡,驸马故去后在府中豢养了十数人,明面上是门客,实则面首。
妙善心里一下子就觉得不自在起来,沉默着点点头。
正巧方才上茶的小丫头,端着素斋回来了,杨氏招呼她用饭,把此事轻巧揭过。
待回府时已是入幕时分,妙善往王氏与祖母面前去过后才回自己院里,月升在小厨房盯着灶上,只有霜落一人在房里收拢此去长庆寺随身带的东西,看见了那把伞。
“这不是咱们的东西,小姐打哪儿来的?”
妙善看了眼,“今日在寺里借用的,若没处放就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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