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有人扯着嗓子说话,声音粗噶。“巡捕营缉拿贼寇,奉命搜查!”
苏平守在二进院的偏房里,巡捕营的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时,因是沈府的庄子他不好越俎代庖,但在妙善留宿的院落他是要担起护卫的职责。“此处尽是我府上女眷不便搜查,还望诸位见谅。”
巡捕营的人嘴里说得客气,态度却很蛮横。“公务之需,还望各位通融。”
说着,一手按上了腰间刀柄。
苏氏郡候世家,苏平虽是府卫无官职在身,但寻常里谁也得对他礼敬三分,哪里那么容易被恫吓,当即贴身上前,面无惧色。
门扇的棱格上映出一个女子的剪影,身量不高,背对着挡在门前。
裴昭低眼看过,妙善神色沉静,微微垂着眼睫,细腻白皙的肌肤好似凝脂的暖玉,在暗淡的光线中整个人散发着浸润的光芒。
他想起长庆寺里的观音像,慈眉善目地俯看众生,享尽人间香火,受尽信众朝拜,却又对世间疾苦袖手旁观。
裴昭松开了手,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篷递给她。
煌煌火光向室内逼近些许,融黄的光穿过窗棂斜照进来,依着她的眉心鼻骨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眉心一点小痣半明半暗入了眼火星般迸开灼得眼底发疼。
处处悲救,火中生莲。
这次,他瞧见观音从佛台上,走到人间来。
妙善看了他一眼,接过沉默着将斗篷穿好,拉开门闩走了出去。
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群人,苏府的护卫站在离妙善最近的主屋阶下;另有七八个穿着粗布夹袄的人分别站在两侧厢房门前,瞧打扮应当是庄上的仆佣。霜落和月升披着厚袄站在仆佣身后,见着妙善出门想要过去,被她摇首示意制止了。
院子中间是十几个穿着暗赤色缇衣的士兵,手擎火把,腰系长刀。为首的那个穿着玄色软甲,胸前配有兽面护心镜,一手压在刀柄上,神色警惕地向四周环视。
纪嬷嬷套了件鸦青长袄,因起身匆忙发髻挽得不似常日规整。“小姐,他们说是巡捕营得兵。”
自先帝时五城兵马司便由鲁国长公主掌控,圣上登基之初对其颇为忌惮,因此于五城兵马司外增设巡捕营,两部同协京都卫戍,人员多由亲近的军营中挑选而来。后来渐渐演变成五城兵马司掌管城内,巡捕营掌管城郊的格局。
领头的兵位上前一步,拱手道:“我等奉命缉拿贼首请行个方便,若有冲撞之处还望见谅。”
妙善轻轻扫视一眼,她并未回他的话,而是对纪嬷嬷问:“可往别处搜过了?”
“听苏平说前院是搜过了,后院搜了哪处奴婢不知?”
纪嬷方才被被敲门声惊醒,慌乱之下只从苏平那儿得知只言片语,再多的实在不知。
庄上的仆佣听见了,小跑着上前回话:“前头的几处库房、柴院、小的们的住处都搜过了,内院就只到小姐这儿来。”
如此应当是已经断定人藏在此处。
妙善一时无话应答,众人视线径直落在她身上。
东侧厢房里,苏锦绣一把拉住想要开门出去的丫环巧贞,瞪了她一眼,巧贞心领神会乖乖地炕沿坐稳不再妄动。
苏锦绣轻轻推开窗扇露出一线缝隙,看见妙善站在正屋门前,飞檐投下窅深的暗影笼罩着她,一眼望去只见得衣角所绣的金线闪闪生辉。
妙善的声音从檐下传来,“小女不解,大人为何直奔此处而来?”
那人倒是回得爽快,“我一路追踪至此,见得贼人所留脚印往此处而来。”
“只有脚印?”
那人点头道:“今夜大雪皆闭门不出,况且这脚印自入了内院就一路向此处来。”
妙善打量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开口:“大人误会了,今晚庄上在二门那儿给嬷嬷和丫环们设了席面,我院里的丫头也去了,你所见的脚印应当是她的。”
月升听见这话,踮着脚从人后露出头来。“我在二门上一直等到雪停才往回走的,脚印是我留下的!”
领头人拧眉,反驳道:“那脚印长于一尺,哪家姑娘有这般大的脚?”
嬷嬷看了眼妙善,只见她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问:“请问大人所指的脚印在何处?”
“这——”
领头人语塞,他们方才一路奔袭而来,早就将脚印撵平此时如何能指的出?四下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被妙善三言两语架住应对不得难免气恼,转念又想起今夜若是失手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果,当下心一横,硬声道:“我等有令在身,得罪了!”
说完竟想强行上前,苏平没有迟疑,抽刀出鞘横在胸前,怒喝:“大胆!区区兵卒也敢如此放肆!”
巡捕营十几人亦不相让,纷纷抽刀,院中顿时一片寒光闪影。
众人屏气凝神,四下寂静一片,喘息沉缓如坠千斤。
东厢房里苏锦绣攥紧了衣裳,苏平若是不敌,今夜她与苏妙善的闺誉也保不住了。想到这儿她又怕又悔,早知就不来了!
妙善缓步从檐下阴影中走出,踏进泠泠月光之中。“敢问大人奉的谁的令?”
领头人一拱手,“下官奉巡捕营段统领之命缉拿贼首。”
妙善拢着斗篷,月光勾勒出她眉目,显现出常日不曾见过的咄咄英气。“苏氏先祖受太祖皇帝御笔亲封安平侯,丹书铁契,藏之宗庙。大人今夜奉命搜查所为公事,小女不敢阻拦,但请圣上谕旨来!”
领头人心中一骇,将妙善细细打量过一遍,见她衣绣金线,履坠明珠,周身气度非常人可比。本以为此处不过商贾富户所居,万没想到竟会在此遇上侯府小姐,方才若真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搜捕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可转念一想若空手而归只怕不死也要丢去半条性命,心中天人交战进退不得。
正在两厢僵持不下时,院外有人大喝一声“何人在此放肆”,紧接着约数十人人涌入院内,为首的是十几个护卫,田庄管事领着庄上仆佣紧随其后。
苏平喝道:“你好好看看,此乃鸿胪寺卿与兵部方侍郎府上护卫!”
领头的人面色一滞,巡捕营归兵部职方司所管,若再僵持下去只怕得罪上方大人。果然,巡捕营的人俱是审时度势明白其中厉害,他身后的兵卫个个面色游移不定,气焰已不似方才嚣张。
事已至此,想要强行搜查是不能了。
领头人收刀入鞘,拱手道:“今夜多有叨扰,还望诸位贵人见谅。”
说完,一行人浩荡而去。
妙善吁了口气,这一夜跌宕起伏。
苏平送别了方沈二府侍卫,转身问:“小姐,属下带人在院门外守着。”
梆子敲过四下,已是四更天了。
妙善摇摇头,“不必了,巡捕营的人不会再来,后院俱是女眷你们在这儿多有不便,还是去二门处守着就好。”
苏平看着她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领着一干人退了出去。
月升小跑到她跟前,哭丧着脸,“小姐,是我贪玩才惹出今夜的事端。”
霜落抿着嘴,没说话。纪嬷嬷神色严肃,难得对她说了重话:“是我平日管束不当,惯得你不知轻重,忘了自己的本分是什么……”
“好了,嬷嬷。”妙善打断她,“今夜的事发突然,不关是月升的事。回府后别对母亲提起,只说巡捕营的事儿就好。”
纪嬷嬷的几句话,戳地月升眼泪都下来了,抽抽噎噎地道:“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妙善对着她又安慰了几句,吩咐她们各自回房休息,这才散了。
东厢房里,巧贞替苏锦绣掖好被褥,絮絮道:“大小姐平日里菩萨一般的好性儿,今晚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苏锦绣没说话,闭着眼转过身去。
喧闹散去,万籁归寂,浅浅一轮月斜挂天幕。
妙善低头在百宝匣中翻找伤药,在她看不见的背后,裴昭径直盯着她。
方才他藏在屋内看妙善在外头与巡捕营的人周旋,明明是命悬一线的惊心时刻,他却心生惬意。
今夕何夕,得此良夜。
裴昭倚靠在围栏上,眼眸幽深却似落入万千星子熠熠生辉,星辉化作银河潺潺流淌到彼方,有什么蓬勃的生根发芽的雀跃地想要破土而出,却又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将所有情绪收尽。
“这是从府里带来的伤药,不知大人可用的上?”
裴昭接过药捏在手中,沉默地看着她退开,低声道:“苏小姐又救我一回。”
妙善听得不真切也无心细究,转而问:“巡捕营的人眼下只怕仍候在庄外,不知大人打算如何脱身?”
藏身在此绝非上策,先不说巡捕营的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再过两个时辰天该亮了,到时候也瞒不过嬷嬷她们。
裴昭神色自若,“我留了印信,提刑司的人见了定会来接应。”
妙善无话,她只是个寻常的闺阁女子,对朝政知之甚少。不过既提到了提刑司,那此番必然是为了公事,只不知为何会牵扯上巡捕营,还闹得如此惊心动魄。
她想的出神,秀眉微蹙掬满一腔思绪,鸦鬓乌鬟不着珠翠,莹肌雪肤不施脂粉,拢着斗篷站在那儿像支经雨凭栏的芍药,娇嫩又纤弱,连廊下的风都想要攀折她。
裴昭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她。
他的脚步很轻,如斯静夜中竟无半点声响,待到妙善察觉时他已走到自己面前,高大厚重的影子笼罩下来,她心尖儿一跳,不由得向后退开半步。
“苏小姐——”裴昭开口,却发现口舌干涩,说话艰难起来。
他乃豺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从不吝于拿别人的血肉换自己的生路。
明月映雪泠泠清光斜照入户,似明未明。他的眼神像是困在坚冰中的火焰,冰冷的枷锁下是燎原的炽热,劈开眼前的混沌影绰径直看进她眼里,。
她被那份热锁住了,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低哑的嗓音贴着自己耳边响起。“你不该救我的。”
妙善愣了下,回过神来有些气恼。今夜他不明因由贸然闯入,寻常早就该拿人往京城尹治罪去了,自己虽是顾忌闺誉为自保才如此行事,好歹也是助他避过一劫!
“今夜不过权宜行事,大人勿需挂怀。”
她毫不避讳地同他相视,冷冷月辉照亮了她的脸,在眉眼间晕开一层愠色。
裴昭没说话,幽深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一层层地剥开,仔仔细细地端详明白。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妙善隐隐生出几分不自在,正想垂眸避开,却见得他眉眼一松,笑了。
再好性也不是个菩萨,这下可真恼了,妙善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床前坐下。
裴昭也坐回靠墙的椅子,接下来两厢无话。
一夜波折,此时安静了也觉出疲累,睡意渐渐涌来,妙善倚靠在围栏上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裴昭胸前的伤不算深,血也渐渐止了,疼痛却变得愈发强烈。他接连几日奔波在路上,加之今夜受伤血,此时脑中一阵阵的晕眩,不由得阖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窗外星希月淡,天色隐隐泛白。妙善依旧靠在围栏上睡着,头歪向一侧,眉心微蹙似是不甚舒坦。
有人贴在窗前轻轻敲了两下,裴昭站起身来,他最后看了妙善一眼,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常安拱手,低声道:“大人,外头已经料理干净了。”
裴昭不说话,眼神向院中环视一周。常安领会,“两侧厢房里放过迷烟,人都还睡着。属下自后头的角门处来,一路也不曾遇到人。”
裴昭视线停在东侧厢房,少顷,才开口:“走吧。”
常安在前头领路,行至院中时有一物自裴昭腰际跌下,落入雪中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农庄后头的密林里,鏖战方终,樊不识抬袖拭干刀尖血,一脚踢开横在跟前的死尸。“别留把柄。”
常宁应道:“是。”
樊不识收刀回鞘,转身走出密林,小路上停了辆青帏的马车,他掀开车帘一步跨了上去。
裴昭坐在里面,樊不识上下打量他,脸色虽苍白,好歹全手全脚的,当即放下心来。“我还以为碰上你那心尖尖儿,你就舍不得走了呢。”
裴昭冷着脸,“早晚有一日你得折在口舌上。”
樊不识大咧咧地不以为意,“瞧你宝贝的,不过说一两句就恼了。”
裴昭知他说不出好的来,不再同他计较。“都问明白了?”
樊不识抹了把胡子,随意往腿上擦了擦。“是巡捕营的人,说是奉了段德庆的令,再多就不知道了。我留了个活口已经交给常宁看管,待回去了慢慢再审。”
裴昭点点头,樊不识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嗓子:“你今晚是不是早就知道苏府小姐宿在此处,特意送上门去演苦肉计的?”
裴昭看都没看他,“不是。”
樊不识一挑眉,“瞧瞧这都什么缘分,歪打正着你偏偏就钻进人家的房里,老天爷都帮你呢……”
“我是没瞧出来这苏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是有几分姿色,也不值得你如此魂牵梦绕,难不成你是看上她家世了?”裴昭闭着眼,一言不发,樊不识自顾说个不停,“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世家掣肘朝局,陛下不满已久,先前袁氏就是现成的例子。况且那苏士衡空有才学,却迂腐愚钝实在不是当官的料,轻而易举便被人设局捏了把柄,苏府若他当家最多也就剩十年的好光景。依我说你还是另作——”
他话还没说完,被裴昭一臂推开了。“离开些,你身上血腥气太重。”
樊不识低头瞧了瞧,他方才杀得快意,身上几处被血浸透,味儿是冲了些,可裴昭一个滚过血海尸山的人凭什么嫌弃自己!
“得了,你那心尖尖是金镶玉造的,说不得!”他撇撇嘴,掀开车帘迈了出去。“好生歇息吧,我在外头给你守着。”
青色帏帘垂垂掩下,车内血腥气淡了些,裴昭阖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连日奔波的劳累与伤后的虚弱在全然放松的此刻席卷而来,他随着马车摇晃的节奏入了梦。
梦里,春深景浓,杨柳垂垂展若丝缕,燕语声声惊醒贪杯嗔客,他于栊翠红艳处抬眸,一眼便看见了她。
熏风吹开帷帽轻纱,但见眉间红痣,观音妙相。
只一眼,妄念横生。
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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