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斩知道贺璧书是江南人士是通过她的细枝末节,而当他坐上莲舟随贺璧书来到那一片铺天盖地的荷塘水乡时,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什么概念。高低落错的莲叶舒展在人们的呼吸的空间中,几只孤雁被摇动的竹竿惊起,排成诗行引入暮色,粉嫩高洁的荷花微微晃出残影,冲入鼻腔的是凉丝丝甘涩涩的莲藕香。贺璧书一袭白裙薄纱立于轻舟之上碧翠之间,眉眼间飞扬着独属于她幼年归属的神气,月影搅乱在池水里,碎成了星星,只见贺璧书笑吟吟撑着船,抬手折下一只莲蓬靠近鼻间,张口诵道:
水色乘舟枕星梦,便逐流花醉满塘!
接过贺璧书递过来的新鲜莲蓬,苦香满船,萧斩只觉得眼前之人开得比满塘的清莲还要鲜活。孤寂冷峻的冰山为固执明傲的荷花所撼动,说不清,道不明,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气做不讨好的傻事,越是不理解越是被吸引。
幸好京城还算偏南,江南看起来并没有北疆那么远。
贺璧书带着萧斩逛着摊子,这里的百姓并不认得他这张脸,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外乡人。
阿书寻了个俊俏的好郎君——他们是这样说的。
这是萧斩听到的第一句赞贺,不是成亲宴上或惧骇或敷衍的妄言,而是从眼神中透露着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和祝福。原来他还能够在人们脸上见到这种神色啊……
真的……可以么?
“嗯,”他听到那清冷明傲的熟悉笑语在身边应道,“他确实很好。”清丽的面容微微仰头向他看过来,那道澄澈清明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只属于他一个人。萧斩下意识抬起左手去轻轻触碰她的眉眼。
现在,这是我的花,萧斩想。
贺璧书说过,她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家族经营着一个布庄,经常走货不在家中。
来到房门前,贺璧书轻轻叩开门,里面立马露出来一个一身长袍,苍老干瘦却遒劲有力的身形,与贺璧书周身一样的一丝不苟。“阿爹。”贺璧书轻唤。贺爹爹把视线移到一旁跟着的萧斩身上,从上到下打量着,落到飞扬的发尾,冷哼了一声,落到腰间碎乱缠绕的流苏穗带,又冷哼了一声,最后来到微染尘泥的靴子,又是一声冷哼。
“进来吧!”压低的声线预示着主人的不满。贺爹爹打开大门,对着萧斩指了指靠近边廊的地,“你走这儿!”
待到萧斩进屋落座,便感受到了那道堪称不善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几口人?现在是什么职阶?”
萧斩一一答了,每回答一句都会从对方那里收获一个从鼻子发出的闷哼。
萧斩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责问,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用眼神去瞄屋内的陈设。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这样有些莫名的熟悉感让萧斩下意识侧头看了看贺璧书。
“看什么呢?!”
一声厉喝,惊的萧斩浑身一抖。
“阿爹……”贺璧书无奈笑着嗔怪着自家爹爹,又转头覆上萧斩的手,轻声道,“无妨。”
“你信中不是说嫁的是位将军么?他……”贺爹爹斜眼瞥过去,欲言又止后是满溢的不满。
萧斩收到这份责问,感觉喉间一梗,抿了抿唇,低声开口心虚道:“……以前是。”
“阿爹,”贺璧书上前,面上仍旧是温和的笑意不减,“他是我选中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在我心中,他便是所向披靡的将军。”
这一番肺腑之言难得会从贺璧书口中说出,听得萧斩有些脸红。
贺爹爹对自己女儿的自信言论有些无法反驳,脸色不善了几分,却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最后叹了口气。眼神虽然柔和了几分,但在转向萧斩的时候还是带着刀锋,萧斩自知理亏,沉默着不好多说什么。
一家人勉勉强强坐在一起用了晚饭,期间萧斩总是毛手毛脚不小心碰到其他碗碟,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而这时则会收获对桌老头子毫不意外的一记眼刀,平日张扬的人儿此刻竟拘谨至端起肩臂埋首扒饭,不敢歪侧分毫。
贺璧书忍着笑,站起身,却是把那些个菜肴盘碟一个个替他分得离开了些,笑盈盈俯身凑近萧斩耳边说着悄悄话:“不必担心,阿娘不在,我在。”
“嗯……”萧斩闷声闷气的嘟囔,“我只是……不习惯和……家人…一起吃饭……”
贺璧书微微一怔,随即低笑道:“那你可要快些熟悉呢……以后,你不只有阿爹……也还有阿娘……”
“咳咳!干什么呢?”贺爹爹捏着筷子沉声道。两人这才分别坐好,霞光暖了一整间厅堂。
“萧家小子,你给我听好,旁的我管不着,在这里你得给我约法三章,听我的!”
萧斩连忙放下碗筷拱手回礼:“…是,谨遵贺老先生教诲。”
“这第一,就是你不许和阿书同房!”
“……”贺璧书和萧斩对视一眼,不言而喻,纷纷低头轻笑。萧斩回道:“好。”
…………
于是这一日,萧斩寻到贺璧书时,发现她正在画着什么,旁边堆的是一些旧物。悄悄靠过去,这才发现她是在临摹名家画作,只不过那画技堪称灾难,翩鹤如走鸡,远山似硬石,看的萧斩没忍住笑出声来。听到笑声,贺璧书这才发现有人在,慌张作势要收画,却被萧斩看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这位贺上卿还是有不擅长的事的嘛……
“贺大人的丹青……属实独有一番风味。”萧斩抿着唇,忍着笑意。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贺璧书有些气恼。
萧斩笑言只是方才恰巧,又看到一旁的叠叠薄纸。
“诶,这些是什么?”
“别看——!”
晚了一步,萧斩已经抽开,纸上绘的皆是一些歪歪扭扭的涂鸦之作,萧斩噗嗤一笑。
“这些都是你年幼时画的么?一直坚持到现在?”
看着与幼时无甚分别的“画作”,贺璧书又羞又恼,萧斩看了看桌上的名家之作,又看了看她红彤彤的脸,笑意更浓,走近一步,伸手握住笔尾。
“贺大人错了,这里应当这样落笔……”
两人一前一后,共笔作画。
一直在这里待了三日,临行前最后一晚,贺爹爹叫来了萧斩。
“小子,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事找你谈!”
萧斩不敢怠慢,晚饭后便依照遵嘱来到房内,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着老丈人训话。
贺爹爹把房门一扣,沉声率先开口:“这几日我去查了查,雍城那个天杀的屠城将领就是你,是也不是?”
“……”萧斩听到这件事身体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在这里的几天竟让他恍惚间忘记了那件事,忘记了那样的恶果还承接在他身上,平复了呼吸,坚定地回答道,“……是。”没有多余的解释。
“为何?”
萧斩抿了抿唇角:“贺老先生莫要问了,此事是我所为,仅此而已。如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陛下也已降了罚。”
贺爹爹微微皱眉:“好,我不过问……听阿书说,是陛下为你们赐的婚?”
“…是。”萧斩的头微微低垂,眼中思绪凝成浓墨翻涌。
“好!萧大人也算自幼伴驾,在这个节骨眼上,其中关窍自然是清楚的。”
萧斩怎么不知道呢,自己的这位陛下的手段总是这样看似迫不得已,实则步步算计。这次的赐婚,名为结缘,实为将他牵制在朝中的锁链。即便有朝一日,皇帝陛下再度需要他的时候,给他实权的同时也能掌握住他,他在边疆便不能不听调令行事——因为贺璧书还在京中,一直在皇帝身边。而且,皇帝知道他喜欢贺璧书才会如此安排。
萧斩闭了闭眼。
“我会安心做事。”
虽然不知道皇帝打得什么算盘,但可以确定的是,只要他听话,贺璧书就会没事。
“最好是这样!”贺爹爹低声道,“看来还是个有点心眼的,哼……还算稍微配得上些我家阿书。”
“……”
“罢了罢了,既然阿书选了你,我信我女儿的眼光,但你若敢负她……”
“…任凭贺老先生处置。”
“叫什么?”
“……”萧斩抬头,微笑,“…岳丈大人。”
回了京都,萧斩做的第一件事,是在自家院子里雇人生挖了个水塘出来,花费之大,动工之坚,一时间传为京中密谈。第二日贺璧书晨起推窗,便见满眼荷花入目。那一袭红衣的郎君并未像往常那样于庭中练枪,坐在塘边笨拙地剥着莲子。倒是从未见过这位主杀伐的家伙安安静静做这样精细,费力又不讨好的事,贺璧书笑了:“萧将军在做什么呢?”
萧斩闻声,回过头看到贺璧书款款而来的身形,也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把刚刚剥好的莲子递了过去,被刀兵磨得粗粝的指尖被莲壳挤得发红,倒是难得没有直接将那莲蓬劈碎开来,已经是耐着性子了。
贺璧书笑着接过来:“哪里学过?”
“……问了问你爹。”
“这样啊……”贺璧书笑吟吟,“辛苦萧将军了。”
夏日暖阳映在荷塘里,翻出一层层的金光,随着皱起的波纹隐在荷叶之间,显在两人相对的衣襟上。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为萧将军学些什么吧。”
萧斩看着贺璧书弯弯的眉眼,不禁失笑:“你想学什么?”
面前女子笑得如天边灿阳。
“萧将军教我骑马吧。”
夕阳残照,红光漫天,萧斩并没有带贺璧书去营地的校场,反而牵了自己那匹枣红小马去了城外。八月芦苇薇薇荡荡,夜幕将至,星星点点的萤火渐从腐草中飞舞而出,两人一马并驾,萧斩的手臂将贺璧书的身体牢牢环在中间,稳稳握住缰绳。贺璧书能感受到背后紧贴的那人有些紧张,她微微仰头,看向身后直面如血残阳的脸庞。
这样的夕阳很美,映在他身上更叫人沉醉。贺璧书想。
怎么就动了心的呢?本不该如此草率,本不该如此随意,贺璧书一直认为,万事循矩,天地理法,自有缘泽。可这一片带刺惹眼的红云到底是怎么就撞进了方圆之间的呢……?
情之故,难解,不可说。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故梦非梦,今朝何朝?
“萧将军,我有没有说过,你在的时候,夕阳格外好看?”
贺爹爹:什么玩意儿?哪里来的炸毛鬼?叉出去!
萧某人:(弱小可怜无助)
另外,想看HE的可以在这“完结”了[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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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访莲镇遥谈圣殿,回京都复梦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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