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_
气氛愈发压抑。李家媳妇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垮了。她眼神涣散,对尊者的呵斥和锣声几乎没了反应,只是木讷地跪着,身体偶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赤瞳尊者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声音更加暴戾:“好个顽固的恶鬼!看来寻常手段奈何不了你!”
他开始用沾了所谓的“圣水”柳条抽打女人周围的空气,柳条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尖啸,每一次都险险擦过她的身体,带来一阵冰冷的恐惧。他大声宣判:“此鬼道行颇深,三日驱赶无效,已深植膏肓!非“大蒸”不能逼其现形,将其炼化!”
“大蒸”二字一出,人群哗然!有人面露惊恐,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好奇。
李大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问:“尊…尊者,没…没别的法子了吗?这…这蒸人…”
“别无他法!”赤瞳尊者斩钉截铁,“此鬼已与宿主气血相连,唯有以天地为炉,正气为火,蒸其七窍,方能逼其离体!否则,你李家血脉危矣!你那宝贝孙子,首当其冲!”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
听罢,李大娘如遭雷击,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屋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小孙子细弱的啼哭。她脸上的挣扎瞬间化为决绝的恐惧,猛地跪下,拉住尊者的红衣,声音带着哭腔:“蒸!只要能保住我孙子…蒸!”
众人得知后意外的非常团结,大街上熙熙攘攘,想办法借一个锅和蒸笼。
很快,一口巨大的锅被架在了李家院子中央,下面堆满了柴薪。一个足以容纳一人的、新编的巨大竹制蒸笼被抬了出来,放在铁锅旁,敞开着口,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热水开始在锅里翻滚,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而起,带着一股生铁和竹篾的混合气味。
李家媳妇似乎预感到什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啊啊”声,想要挣扎,却被旁边早有准备的壮汉死死按住。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望向婆婆,望向人群,最后,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缝隙,落在了际想的方向,那一眼,像是死前的绝望。
际想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叫出声,却被大哥死死捂住嘴拖离了人群。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女人被剥去了外衣,像一捆没有生命的柴禾,被几个男人粗暴地抬起,塞进了那个散发着不祥热气的巨大蒸笼里。
蒸笼盖被沉重地合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隔绝了所有视线。
“加火!”赤瞳尊者冷酷的声音穿透尘埃。
柴薪被点燃,火焰贪婪地撞击着锅底。水汽越来越浓,越来越烫,弥漫了整个院子,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容。蒸笼开始发出被水汽浸润后竹篾膨胀的“吱嘎”声,以及一种…像是指甲刮擦内壁的“簌簌”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的心里。
际想被大哥拖出人群,他望着这片被火光和水汽映得诡异的天空。那“吱嘎”声和“簌簌”声还在耳边,混杂着血锣仙时断时续、越来越癫狂的锣声,还有人群压抑又兴奋的低语。
浓重的、混合着草药、香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味,被风裹挟着,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际想慢慢蹲下身,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那颗早已被体温捂得发软、糖纸黏腻的花生糖。糖纸上仿佛还残留着东屋那股淡淡的霉味。他紧紧攥着它,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颤抖。
际想努力望向女人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都泛着诡异的橘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翻滚升腾,带着一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作呕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草药香灰,而是混合了竹篾的焦味还有一种…一种仿佛湿漉漉的毛发被烘烤的怪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人群模糊了景象,却放大了声音。血锣仙的锣声早已停歇,只剩下柴火在锅底“噼啪”爆裂的声响,以及蒸笼本身在高温水汽下持续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吱嘎——吱嘎——”呻吟。这声音起初像在痛苦地挣扎,后来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滞涩的摩擦声,女人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似乎黯淡了些许,那令人窒息的白雾也淡薄了不少。际想站在外面,眼皮沉重,几乎要睡过去,却猛地被人群传来的一阵骚动惊醒。
那是一种混杂了惊疑、恐惧、失望甚至…一丝不耐烦的喧哗。不再是之前仪式进行时的压抑低语,而是陡然拔高的议论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几声短促的惊呼。
“没声了?真没声了?”一个男人粗嘎的声音穿透薄雾传来。
“蒸…蒸了这么久,也该…”
“尊者!尊者!快看看!好像…好像不动弹了!”这是李大娘尖利又带着颤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急什么!”赤瞳尊者那透过面具的声音依然带着故作的威严,但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时辰未到,恶鬼狡猾,许是…是诈死!”
然而,人群的骚动并未平息,反而更加汹涌。际想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膛。他拼命踮起脚尖,试图看得更清楚些。透过晃动的人影,他看到一个壮汉在赤瞳尊者的示意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前端带钩的木棍,可能是晾衣杆之类的东西,颤颤巍巍地伸向那巨大的蒸笼。
那蒸笼,在黯淡下去的火光映衬下,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木棍的钩子费力地勾住了蒸笼盖的边缘,发出“咯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所有人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屏息凝神。
盖子,被缓缓地、吃力地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浑浊的热浪猛地喷涌而出!混合了浓重汗味、铁锈味、以及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彻底煮透了的气息,比刚才闻到的强烈十倍!这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离得近的人群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声,不少人下意识地掩鼻后退。
盖子被彻底掀开,翻倒在一边。
浓稠的白雾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吞噬了蒸笼周围的一切,也模糊了际想的视线。他只能隐约看到蒸笼口黑洞洞的,雾气在那里翻滚涌动。
“拉…拉出来看看啊!”李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细,刺破了短暂的死寂。
白雾稍散,际想模糊地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围了上去。有人用那根带钩的木棍伸进了蒸笼口,似乎在里面搅动、试探。接着,钩子好像勾住了什么沉重而软绵的东西。几个男人合力,喊着号子,用棍子撬,用手臂拽…
终于,一团不成形状的、湿漉漉的、冒着腾腾热气的东西,被从蒸笼口拖拽了出来,像倒垃圾一样,“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在湿冷的泥地上!
随着好几声尖叫,人群呼的一下全部散开,际想才看清那是什么。
一个人形,但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和任何挣扎的迹象。
际想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尖叫出声。
那人形蜷缩着,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不自然的姿势瘫软在地。身上仅剩的、被水汽浸透的白色里衣,此刻紧紧贴在皮肤上,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诡异的质地,勾勒出下面皮肉模糊的轮廓,颜色是骇人的深红与惨白交织。长长的黑发湿透了,像海草一样黏连在脸侧、脖颈和泥地上,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皮肤,是那种被过度蒸煮后的、熟虾般的暗红色,肿胀得发亮,布满了细密的水泡和破溃的痕迹。
最让际想浑身血液都冻结的是那双脚——**着,脚趾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脚底的皮肤像被泡烂的纸,灰白皱缩,和泥泞的地面糊在一起。其中一只脚的脚踝处,还残留着几道清晰的、暗紫色的指印淤痕——那是之前被壮汉强行塞进蒸笼时留下的粗暴印记。
她一动不动。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手指的抽搐,连睫毛都没有丝毫颤动。像一尊被随意丢弃的泥塑,在初秋的冷风里,迅速失去那最后一点虚假的热气。
仲尚延的瞳孔骤然紧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喉咙。他的手指先于意识行动起来——左手猛地扣住际想的后脑勺,将弟弟的脸死死按进自己怀里;右手则横挡在仲行之面前,掌心直接盖住了他的双眼。
“别看……”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际想的视野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他闻到大哥衣襟上熟悉的皂角味,耳边是蒸笼掀开后人群骤然爆发的惊呼,还有李大娘歇斯底里的哭嚎:“尊者!这、这怎么——”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眼泪明明已经涌到了眼眶,却像被冻住了似的流不下来。喉咙里哽着一团硬块,连呼吸都变得生疼。
仲行之在二哥手掌下挣扎,声音闷闷的:“哥!你捂我干什么!我还没看见——”
“闭嘴!”仲尚延突然暴喝一声,手臂肌肉绷得发硬。他从未对弟弟们这样凶过。
际想感觉到大哥的心跳正透过单薄的夏衣传来,又快又重,像一匹受惊的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际想的脸还埋在大哥怀里。他听到身后赤瞳尊者故作镇定的声音:“恶鬼已除!各位乡亲……”
声音越来越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