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楼层不高,中途没有停留的话,很快就能回到一楼。
这栋楼的一楼似乎一阵子没打扫过,灰尘积的比较多。
但是依旧和医院的其他地方一样,无论是诊间还是办公室都称得上整齐。
不过,太整齐了。
几乎看不见人类使用过的痕迹。
中原中也环顾四周。
办公室的灯光阴暗,窗外的光微弱的透进来。
桌椅整齐摆放着,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遇见机械之前感觉还没有这么深刻,现在才忽然察觉——
这些地方大概都被修复过。
柜子和抽屉里的东西确实还在,可是有些办公桌的抽屉里凌乱不堪,像是被翻箱倒柜一遍。
大概确实被“翻倒”过。
因为某些原因,办公桌和椅子乱七八糟的散落、推倒,又被机械重新摆正。
“是因为战争吗?”灯问,“因为战争,才会乱乱的,又被整理起来?”
“搞不好是。”中原中也道,“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太像,医院里没有战争损毁的痕迹。”
太宰治关上抽屉,站到窗户边,望向外头看了会儿,“医院内部的损毁和凌乱,都不是因为战争。”
他背对着办公室内,光线在他周身绣上一层朦胧的白边。
灯看向他,“那是因为什么?”
“是机械。”太宰治道,“坏掉的机械。”
“坏掉的?”灯问。
太宰治碰了碰微微开裂的玻璃、旁边水泥墙上轻微的蛛网状裂痕,“机械在坏掉之前先故障的话,就有可能会损毁医院。遗忘了哪里才是它们该处理的范围、该怎么处理,用了太过激烈的方法,导致不好的结果。”
“故障是什么?”灯又问。
“在完全动不了之前,可能会有一段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期。”太宰治说,“这就是故障。不只机械,人也有可能会有这段时期。”
灯安静的听他说。
太宰治沉默着和他对视片刻,目光又自然地挪开,声音有些轻,“这是没办法的事呢。那段故障的时期,无论是在旁边的人,还是即将死亡的本人,都会痛苦不堪。”
“我们遇见的机械也会故障吗?”
“撒、谁知道呢。”太宰治笑了一下,“不管会不会,我们都要离开这里了。无论它接下来是平淡的度过,或是痛苦的走完最后一程,都不关我们的事了。”
话语间很是薄凉。
却也是事实。
是会像倒落在走道上的机械一样七零八落的,还是和其他排列整齐、停止运作的机械待在一起,直到世界的终焉?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他们能见到的了。
中原中也微微叹了口气,不太想去思考机械的命运。
作为可能是在终末都市里行走的最后三个人类,他们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不、或许也不能说是三个人类。
毕竟这里唯一能真的称作人类的,就只有太宰治而已。
他们将整栋医院都逛过一遍,走到楼与楼之间的广场上,坐在旁边的长椅休息。
前方是环状的水泥和像是墓碑的无字石碑。
头顶有个屋檐,风也不知何时减弱下来,还挺舒服的。
椅子很长,恰好足够坐三个人,再加上他们的背包。
金属制的长椅些微锈蚀,一开始温度冰冷,慢慢的就被他们的体温弄的温暖起来。
没有人说话。
很有默契的静静望着眼前的石碑发呆。
雪轻飘飘落下,像是棉絮一样,没有重量的随风飘扬。
“活着就会死掉。”
太宰治忽然重复一遍灯曾经说过的话,又说了一次,“活着就会死掉,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觉得绝望?”
灯侧头看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可是又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为什么不觉得绝望?”太宰治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开玩笑,又有些漫不经心的说,“不知道能走到哪里,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活着就要接受这些不确定性的话,还不如直接去死。”
“可是,很好玩呀。”灯说,“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所以每天都很有趣!”
“每天看见的风景都差不多,有什么有趣的?”太宰治抱怨道,“不是城市就是城市,除了雪就是雪,地上只有武器,无聊的要命。”
“可是每个城市都不太一样。”灯心态特别好的说,“虽然每天好像都一样,但是也会发生不一样的事,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一天。”
中原中也沉默着听他们说。
前方的环状水泥微微斑驳,灰黑色的壳层有少许脱落,底下还是灰色的。
大概是尚未被太多风雪侵蚀,色泽比外面那层还要浅了点。
屹立在最中间的石碑虽然很高,但宽度大概只有一米,瘦瘦高高的。
中原中也微微仰头,望着积在石碑顶端的白雪,低声问,“所以,会绝望吗?”
他有时候都难免感到……像是进退维谷般的无力感。
悬着坠着的、无法确定的感觉,即使时常会被忽视,偶尔依然会袭上心头。
“会呀。”灯弯弯眉眼,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中原中也微微愣了一下。
灯继续说,“可是,要和平共处哦!和绝望。”
中原中也顿住了。
太宰治有些轻嘲着道,“说的真简单。”
灯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问,“中也、可以牵手吗?”
中原中也:?
明明是有些突兀的话,中原中也的心脏却突然漏跳一拍,脸不受控的烫起来,结结巴巴的问,“牵、牵牵牵手?”
“嗯!”灯说,“可以吗?”
不是,为什么要问啊——
要、要牵就牵……不是,所以说,为什么要牵手啊!
中原中也脸红红的,耳朵也烫烫的,脑袋有些混乱,微微撇过脸,“牵、牵什么手啊?”
“不可以吗?”灯有点难过的问,“真的不牵吗?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问的!”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好不容易,好像很自然的样子啊。”中原中也忍不住吐槽,手指屈了屈,“咳、如果很想牵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等、不是,我还没说完,别擅自牵上来——”
灯眨眨眼,无辜的说,“中也说可以的。”
只是覆在手背上,轻轻握着。
似乎也不太像牵手。
中原中也目光飘移,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耳朵突然变得更烫了点。
软软的。
他不是第一次和谁牵手。
准确来说,只要是在里世界生活的人,与同事、搭档、伙伴,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牵手,连十指相扣都很常见。
毕竟生死攸关的时候,能以最好、最方便的方式让双方活下来就行,没人会去在意到底是什么姿势。
就是说。
他现在的脸到底在烫什么啊!
……所以、灯怎么突然想牵手?
灯握住他的手,又问太宰治道,“太宰,可以牵手吗?”
中原中也胡乱跳动的心脏突然就有点冷静下来。
灯大概只是普通的、在安慰他陷入负面情绪中的同伴吧?
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想的哪样?
中原中也有些愣住了,微微垂眸,看着被灯覆盖着的手,思绪不知不觉打住。
“不可以。”太宰治毫不犹豫的拒绝。
灯再接再厉,“真的不可以吗?牵手的话,心情就会变好的!唔、会比较不孤单!”
太宰治盯了他几秒,“你怎么知道?”
“之前和博士牵手的时候,就会觉得心情很放松。”灯有理有据的说,“牵手会让心情变好的。”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默默盯着他和灯交握的手。
虽然确实……不知怎么,只是握着手而已,就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可是,和像母亲一样的存在牵手与和他……他们牵手哪里一样啊!
灯还没牵到太宰治的手,不放弃的问,“可以牵吗?真的会有很安心的感觉哦!中也也这么觉得吧?”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啊、嗯。”
虽然他的感觉和灯的感觉不知道究竟一不一样,可是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否认。
太宰治振振有词的说,“我可不像中也那么随便,要牵我的手当然可以,但是你至少要是个女性吧,我可不接受男性……啧、”
他紧盯着灯已经覆上来的手,抱怨道,“你是女的吗就牵上来?就说了我不接受男性啊。”
“这里没有女孩子呀。”灯说,“将就一下!”
将就什么啊……
中原中也觉得无奈又好笑。
灯根本就没懂太宰在说什么,这哪是能将就的事?
笨的要命。
中原中也这么想着,太宰治当然也这么想,有点小不满的说,“又不是在工作中逼不得已……平常我只想要漂亮的、香香软软的女孩子牵手好吗!”
“唔。”灯看看他覆着太宰治的手,有点难过的说,“好吧……”
他毫不犹豫的把手抬起来。
太宰治反手捏住他手心的手套布料。
力道很轻,像是不经意的碰到,也像是指甲不小心勾到。
灯茫然的看他,没有挣脱。
太宰治什么都没说,捏了不到一秒就放开手,再次将手心朝下放在大腿上,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做。
灯想了想,也没说话,只是再次覆住他的手背。
太宰治没有挣脱,也没再说话。
中原中也瞥了太宰治一眼,同样没有说话。
他回过头,又看向被灯覆盖着的手背,犹豫片刻,将手掌翻转过来,轻轻回握住灯的手。
灯的手比他的小,掌心很软。
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
很神奇。
他以前从未想过,也从来没有察觉,原来只是互相牵着手,心里就会安定下来。
刚才说到了什么呢?
是因为……看见了机械的末路、听见太宰说的那些话,心中本来就一直存在着的、轻微的绝望感,突然就被唤醒了。
能走到哪里呢?
能和灯一起走到哪里?
他……又能陪着灯多久?
会不会哪一天就突然回到横滨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可是。
这些问题虽然依旧存在,现在忽然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握着手的时候,悬空着的心就像是得到某种支撑,慢慢就静了下来。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在此之前。
在他们还没因为什么原因一起死掉之前、在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希望能让灯多学一点字、体术也要再加强,能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明天开始,带着灯一起运动。
他默默的想。
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带着训练的灯,一手握着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前方的石碑。
片片雪花规律落下。
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没有阳光,也看不见影子,难以辨认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距离他们起床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大概一天又要过去。
“出发吧。”中原中也道,“现在风雪不大,不走的话搞不好要在医院再住一天。”
虽然在哪住都没关系,天黑之后他们也走不了多远,可是能往前走就往前走。
就像灯说过的一样,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会死掉。
灯当然没有异议,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
他没松开手,两只手握着的两个人也同时被他带起来。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灯的力气很大,可是,怎么说呢。
灯只是随意的站起身,就把两个比他重的人轻轻松松带起来……嗯、作为被他带起来的人,感觉有点微妙。
太宰治呜呜干嚎道,“痛——”
灯有点抱歉的放开他们,“对不起、刚才忘记了……还好吗?”
掌心一下子失去热度。
中原中也握了握手掌,“我没事,你没有拉的很大力。太宰应该也没事,就是假哭而已。”
如果不算上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心,那确实是没事。
他揉了揉灯的后脑,轻轻吐了口气,把手放进口袋里,“走吧。”
灯乖乖点头,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太宰?”
太宰治还赖在椅子上不起来,“我的屁股和椅子黏住了,起不来了!”
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直接拆穿道,“刚才不是也被灯拉起来了,哪里黏住了?”
故意说这种话,是想让灯去拉他吗?
不过灯的行为模式大部份时候都很好预料,现在也能轻易预料到灯的举动。
果然灯半信半疑的看看太宰治,还是决定相信他,有点小担心的凑过去,“怎么会突然黏住?”
“就是黏住了。”太宰治把手伸出来,“起不来。”
灯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斟酌着力道拉了一下。
太宰治扭扭身体,“还是黏着。”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看不下去了,用力拉住太宰治另一只手的手腕,直接把这个骗人的混蛋拉起来。
灯看了看太宰治被拉的踉跄的身体,又看看椅子,“我刚才拉太小力了吗?”
“他就是骗你的,满口谎言、没一句真话。”中原中也毫不犹豫的拆台,“别相信他。”
“你才是骗人的。”太宰治道,“我刚才真的被黏住了哦。”
“怎么样都没关系啦。”灯还是快快乐乐的说,“能起来就好了!”
中原中也有点无奈的弯起唇角。
沿着广场边缘有着屋檐的走道往前走,拐进主建筑中间的三角形通道,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摩托车。
出发吧。
一直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下来。
可能是出发的时间比较晚,他们还没走出这座有着密集电线杆的城市。
街灯亮着暗淡的光,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又一个光圈,带着蓝白的光晕,将依旧不断下落的雪花微微照亮。
一排排、一根根的电线杆在夜色中像是多脚的怪物,盘踞缠绕在街道上。
“找个地方休息吧?”灯说。
“嗯。”中原中也看了看周边,“去前面那间屋子?”
大概只有三层楼高,街灯几乎可以将整栋楼都照亮。
就算里头的灯已经不会亮了,也没必要浪费之前找到的桌灯的电力,或者油灯的燃料。
灯点头应道,“好呀。”
太宰治闲闲的就着街灯微弱光看书,懒懒的翻过一页又一页,没有发表意见。
日复一日。
每天似乎都重复着相同的事,却又每天都不太一样。
在不同的街道上行走、在不同的地方落脚。
中原中也注视着漆黑的夜、微亮的街灯。
这种单纯的环境,不久之前的他怎么可能想像的到。
不用去思考太多其他复杂的东西,只要去想怎么活下去、怎么往前走。
虽然偶有绝望。
但竟然……也会感到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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