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简笔画般的半透明影像,微笑着站在基干塔黑漆漆的门内。
站在最前面的千户率先开口道,“那个、我们想要前往最上层,才会来到这里……”
“请进,里头就有可以往上的升降机,我来带路。”
简笔画圆圆的眼睛一只涂满黑色,另一只只有一圈黑线,看起来有点像是和灯一样的异色瞳,“你们可以骑车。基干塔里能供普通的车行走。当然,我也不建议徒步进入。”
千户回头看向其他人。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实际上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各自上了摩托车,跟在简笔画后面,慢慢骑进基干塔。
基干塔里的道路很宽敞,由粗大的钢筋和钢管构成三角形的通道,一片黑漆漆的,只有简笔画身上发出来的浅黄色微光,将里头些微照亮。
中原中也和千户都将车灯打开,两台摩托车一前一后的往前走。
简笔画的身体拉的很长,头顶一根线上顶着镂空的圆形,宛如天线一样,几乎碰到通道的最顶端。
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简笔画那几根好像是粗糙低马尾的线条,似乎也不太像头发,更像是什么绘制成光线的线条。
……不过,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
安静的空间里,摩托车轰隆隆的引擎声显得特别大,在基干塔里激荡出层层回音。
灯抬着头看了会儿眼前发光的简笔画,打破了有点微妙的沉默,“你是管理这座塔的机械吗?”
“我是人工智能。”
简笔画有点答非所问,突然拉长身体,在通道旁边和通道上面的钢筋缠绕起来,开始絮絮叨叨。
“我有着很多不同的作用。虽然也负责管理这座塔,但主要是作为机械与人类沟通交涉的媒介,在两者之间维持一定的平衡。”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像是邀功一样的说,“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长长的发光身体扭来扭去的,中原中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后面的千户可能也在看她,简笔画的头挂在钢筋上,语气平静的提醒,“请注意行车安全。”
……看起来像恐怖片一样,怎么注意行车安全啊?!
中原中也在心里吐槽着,还是认真看向前方。
尤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头上那个是什么?”
是在问简笔画头上天线般的圆形。
“这是能显示我现在状态的固定片,比如我的心情、我现在正在思考,或者在发呆。”简笔画说,“人类总是没办法明确的判断人工智能的状态,这个图表能让人类更安心一点。”
是一个话很多的人工智能。
中原中也默默的想。
问一句能回答十句。
灯和尤莉不需要骑车,盯着简笔画,一个接一个的抛问题出去。
灯问,“现在你的心情是好还是坏?”
“心情很好。我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简笔画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见人类了,虽然是我自己把门关上的……不过,现在能遇见人类,我真的很高兴。”
“是你把基干塔的门关上的?”中原中也问。
“当初发生了很多事,为了人类和机械的共同存续,才会选择关上门。后来塔内的电力被外头的灯泡夺走,我也没想到门会因此打不开。真的过了很多年……我和其他五个姐妹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简笔画没有打算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把身体拉回来,变成大概两米左右的高度,引导着他们往右转,“请往这里走。”
她带着他们转了个弯,又继续道,“能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她的态度很好,不断地重申着开心与高兴,反而让中原中也微微皱起眉,不免有些警惕起来。
简笔画长长的身体穿过塔壁,像虫,像蛇,也像独自徘徊的幽灵,穿过地板、穿过摩托车的轮子,将自己绕在两台摩托车前方和中央,居高临下的看他们。
“人类的情绪很容易变动,也很多疑。”她说,“即便固定片能将我的状态完整诚实地展示出来,人类依然会觉得怀疑、心生芥蒂。怀疑不会出问题的稳固桥梁,就会衍生很多问题。”
中原中也总觉得她在说自己,默默的瞥了眼旁边她透明的身体。
灯正好奇的把手穿过去又穿出来,掌心抓握了一下,眼瞳亮晶晶的,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中原中也浅浅的舒了口气。
尤莉继续在后面问简笔画问题。
简笔画每次都能用一长串话语回答,有的还充满哲理,特别难懂,听得中原中也云里雾里的。
是因为一个人在这里太久,不知不觉就变成哲学家了吗?
可惜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动脑,唯一一个比较会思考这些的千户还得认真骑车,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
他们已经不知不觉离开三角形的通道,旁边就是一道墙壁,路不算大,仅容一辆车行走。
简笔画把自己贴在地上,像是一条游在地面上的鱼,跟随在两辆车旁边。
灯又好奇的探头去看,“好厉害,能变成好多不同的形状。”
尤莉也道,“真好啊,感觉好好玩。”
简笔画依旧有点答非所问,“太过自由并非好事。如果自由的哪里都能去,就等于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
千户问,“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呢?”
“偶尔会写诗。”简笔画说,“最近的诗是用二进制写的,对人类来说有些困难呢。”
“写给自己看的诗吗?”千户问。
简笔画道,“若是有得意之作,就会拿给其他机械看看。”
“其他机械?”灯问。
“塔里的机械、塔外的机械。机械和人类一样,有的能欣赏诗词,有的对诗词没有兴趣。”
中原中也一顿,“你能在这里和外面的机械交谈?”
“当然。我是人类和机械的沟通媒介,我的意识能传递给我负责的区域里所有的机械。”简笔画说,“不过,最近还能维持自我意识的机械越来越少了,我能沟通的对象也越来越少。万物的毁灭是定律,在这个前提下,永恒不灭不是奖励,而是惩罚。”
在地上游动的简笔画探出半个头,身体还贴着地面,“请从这里向右转。”
中原中也对这个恐怖片一样的场景已经完全免疫了,默默跟着她转进最近的门里。
路依然很窄,旁边依然是钢筋横亘的景象,只有头顶上多出一个和路同宽的天花板。
简笔画把自己贴在墙壁上,“马上就到升降机了。”
摩托车驶过一个稍微突起的坎,上下颠簸了一下。
好像已经走了很久。
可是因为简笔画一直说着话,让这段黑暗冷清的道路显得有些热闹,驱散了点人类对未知的不安。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眼前终于出现一道紧紧合拢的门。
“就是这里。”简笔画把自己变回两米的高度,站在门边大概是按钮的地方几秒,按钮便发出轻微的哔哔声。
门安静的往两侧打开,从缝隙中传来明亮的光。
适应了刚才黑暗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中原中也用手掌遮了遮,半眯着眼,过了会儿才慢慢骑进去。
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圆环形空间,骑摩托车绕一圈可能都得花些时间。
墙壁边有无数机械残骸,有的躺的很安详,有的乱七八糟的瘫倒着。
“好大——”灯道,“这个房间就是升降机吗?”
“没错,用这个升降机就能去到最上层附近。”简笔画说,“升降机只能带你们到附近,要去最上面的话,还得再往上走一段路。我把地图拿出来吧。”
她很快往前走,在升降机的另一边站了会儿。
中原中也低声问,“灯?”
灯抬眼看了看,“嗯,有地图从墙壁上冒出来。”
他们慢慢把车子往里面骑进去,来到接近中央的位置才下了车。
简笔画走到他们面前,温和的说,“作为帮你们启动基干塔、给出地图的交换,我有一个请求。”
她没有等他们发出疑问,也没有卖关子。
伴随着“咔哒”一声,一根顶部扁平的圆柱从升降机中央升起。
“请帮我操作这个终端。”简笔画说。
圆柱中央,一个长方形的面板打开来,上头有屏幕、数字键盘,还有一个摄像头。
灯拉住想要直接走过去的尤莉的衣角,让她不要往前。
尤莉看了看他,没有再动。
中原中也上前一步,挡在其他几个人面前,“那是做什么用的?”
简笔画的语气很平静,“是将我消灭的装置。”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消灭……?”
“以人类的话来说,就是让我死亡的装置。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编写能让自己消亡的代码,但是最后还需要人类的认证。”
她停顿了会儿,继续说,“请放心,我消失之后,已经设定完毕的升降机依然会启动。”
“不、等等。”千户楞楞的问,“为什么?我是说、我们刚才还聊的很愉快,现在却要让我们亲手将你……”
简笔画低头看着眼前的四个人类,一直保持微笑的嘴巴变成一字,看起来有点悲伤。
“我想结束这一切。”简笔画说,“能理解什么是永恒的存在吗?”
明亮的空间里只有她的声音。
她再次将自己放到地面上,只探出上半身,“永恒不灭的背后是无限记忆的积累、不断失去的累加,这会将全部的思考带向无解。在阶层都市预备电力的预备的预备耗尽之前,也就是完全毁灭之前,我都会一直存在吧。”
她的声音很平缓。
如果光听声音,不会让人联想到这是机械或人工智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有着神秘智慧的女性在说话。
“我想让一切都结束。”
简笔画静静地看着中原中也。
这是这四名人类中负责最终决定的那个人。
她说,“请接受我的请求。”
中原中也心里有种难言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很常剥夺别人的性命。
不过他所处的环境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为了生存、为了保护,他早就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罪恶感。
但是,现在是不一样的。
简笔画与他并非你死我活,甚至还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
她想死。
中原中也本来不怎么看得惯不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可是,这也是不一样的。
即便她的声音很平静,依然能让人想像得到,对她而言,活着、存在着,究竟是多么疲惫的事。
中原中也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好。”
简笔画一字的嘴巴再次弯起来,“非常感谢。”
“我要怎么做?”中原中也问。
“请先输入这些数字。”
简笔画头上的镂空圆形变成一串数字:[16264539]。
中原中也看了几秒,抬手慢慢在键盘上输入数字。
“然后,注视这个镜头。”她说着,一个小小的箭头出现在镜头旁边。
中原中也没有犹豫,把瞳孔朝向镜头。
轻微的“哔哔”两声,空气中出现绿色的框框起来的两个绿色的字:“认证”。
“这样就好了。”简笔画微笑着道,“真的非常感谢。”
灯放开捏着尤莉衣角的手,“……这样一来,你就会死掉了吗?”
“启动程序需要一点时间。”简笔画说,“与其说死亡,不如说是从永恒的牢笼中逃脱,是值得高兴的事。”
“死亡……也会是值得高兴的事吗?”千户问。
“对有些事物来说是如此,对我来说更是如此。”简笔画放低身体,让自己平视他们,“不过,我希望你们能活下来,活着走到最上层。”
中原中也问,“最上层到底有什么?”
“那是希望之地。”简笔画依然不改她的说话风格,像在打哑谜一样,“不过,很多时候,绝望与希望相伴而生。”
“什么?”
简笔画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拉高身体,即便在明亮的空间里,依然在微微发着光。
“这是需要人类自己去品味体会的事。请活下去,去积累记忆,感受得到与失去、喜悦与悲伤,然后,毫无遗憾的步入永眠。”
简笔画低垂着头看着他们,“我的时间到了。”
类似电波故障的嘈杂声响起。
她的身体逐渐出现信号接收不良般模糊的网格,头顶上的圆形固定片逐渐变大,伴随着明亮的浅黄色光芒,无数直线、圆形、三角形交错着出现。
宛如在述说着什么的抽象画。
圆形的范围越来越大,几乎遍布整个空间,从中散出的各种有序无序的几何图案、弯曲的线条,闪烁着浮现在空气中。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崩解衰败,也像是简笔画的记忆与思考正在随着她的逐渐消亡而迸裂开来。
“我是失败的神明。”她最后道,“永别了。”
简笔画般的透明影像慢慢消散,充斥整个空间的几何图形也逐渐散去。
她的消失非常安静。
就连刚才中原中也按过的面板忽然发生的小小爆炸,都显得非常安静。
明明伴随着电流的嘈杂声,明明爆炸的声音也不小,却让人觉得……
寂静的不可思议。
巨大的升降机上没有说话的声音。
仿佛真的看见了神明的消亡。
中原中也不太能形容自己现在的情绪,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感。
可能是,同样作为人造物的某种共感吧?
毕竟在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某个永恒存在的一部分。
他侧头看了看灯。
灯微微仰着头,还在静静看着简笔画消失的地方,眼神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片刻,地板忽然发出“咔咔”的声音,慢慢往上升起。
有些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千户似乎有些腿软,猛地跌坐到地板上,“动了……”
从小小的联络塔搭升降机前往下一层就要一段时间,现在搭乘基干塔直接前往最上层附近,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抵达。
千户和尤莉暂时在原地坐下来。
中原中也和灯则走向地图所在的位置。
“刚才在想什么?”中原中也低声问,“简笔画……那个人工智能消亡的时候。”
“我在想,她没有笑。”灯说,“她明明很高兴,可是最后却没有笑。”
“……嗯。”中原中也应道。
“拥有永远不能结束的生命,虽然很悲伤、很想结束,可是最后结束的时候,她也很难过的样子。”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
“如果忘记重要的事,也会很难过。”灯想了想,“唔、不太会说,可是,她死掉之后,很多事情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
“是啊。”中原中也说,“或许她是既想忘记,又不想忘记吧。”
……失败的神明吗?
中原中也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或许让她痛苦的源头不是记忆,而是因为拥有和人类太过相似的丰沛情感吧。”
作为“神明”的永恒存在,如果无法摒弃情感,或许就会因此感受到痛苦。
神明要接受千千万万人的祈祷,聆听人们的无数悲伤痛苦绝望。
而她自己也会因此思考,因此感到悲伤痛苦绝望。
时间是永恒。
会想让一切结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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