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荆州襄阳。
正是春日好景,一抹和煦的日光照进窗牖洞开的宽阔屋室。
屋室布置简单,一排书架,一张长案,一方矮桌,还有几个软垫伴着靠几,作寻常的书房样式。
长案正前,层累的竹简之后,正坐着一个身量娇小、眉开眼笑的稚龄少女。
少女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长着一张鹅蛋脸,弯弯的柳叶眉和一双极漆黑明亮的杏仁眼。鼻峰挺拔,鼻尖峭直。樱唇薄小而浅粉。
整个人若白璧无瑕,又粉雕玉琢的。
少女垂头在看一卷展开的竹简,边看边发笑。坐在少女身边,还有一个比她年长些容貌清秀的蓝衣侍女。
侍女见她笑声悠扬,忍不住好奇地探首,去细究她到底在看什么。侍女的手中还拿着尚未摆进茶瓮烹煮的新鲜茶叶。
眼见那本该写着春秋大义的书卷上,此时只有些荒诞言语: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道吾慕卿卿,卓文君垂泪只言愿得君一心白首不相离。
侍女看完之后,顿时面红耳赤,无奈地望着近处的少女,嗔怪:“女郎,你这是在做什么,家主不是让你今日熟读《春秋》前三篇吗?”
侍女话罢,便要伸手去抢少女腕边的荒诞书卷。
少女却是横肘一挡,避过侍女,津津有味地继续看下去,边看,边笑道:“善谋,你知道的,阿爹让我读的那些史书、兵法,我一个都不喜欢。尽管不喜欢,我还是知道一些,这就足够应付阿爹的考校了。”
“可是……”名唤“善谋”的侍女,下意识地就急切反驳,而后想了想,又道,“家主说过,读书做学问当认真以待,不可投机取巧、蒙混过关。”
“女郎,你就乖乖听话吧。你可是荆州黄氏的独女,士族之后,名士之女,怎么能做个对春秋大义一知半解的无知妇孺?”善谋皱着眉,苦口婆心地劝诫少女。
少女闻言,总算暂时放下手中的书卷,从书卷之上抬首,望向善谋,忍俊不禁地从容反驳,“善谋,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难道因为我是黄承彦的女儿,就要我当另一个黄承彦吗。我是我爹的女儿没错,可我也是单独的我自己,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才不想按照我阿爹的要求来。”
“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啊。这做人的道理、处事的准则,我早已在心中有了一套规范。你放心吧,你家女郎我出去不会让别人觉得胸无点墨的。”少女不以为然地又道。
随着她自己的话,她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少女其实并非完全是善谋口中的女郎。她在是善谋口中的女郎之前,还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大学生,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也读过不少课外名著,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善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只是一朝被命运捉弄,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东汉末年,建安年间,成为了荆州襄阳黄氏家主黄承彦的独女。
这个身份令少女错愕,也令少女欣喜。
在历史上,建安年初,荆州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暂时还没被战火波及,比较安宁和平的地方之一。
而黄氏更是荆州当地有名的望族。自祖上起就颇有钱粮,在官吏与百姓中都很有声望。以及,黄氏到了这一代,家主黄承彦更是与蔡氏联姻,把持士族之外,蔡氏的小女还是荆州牧刘表的续弦。
也就是说,少女她们家在荆州当地既有金银又有权势。她爹黄承彦上能与达官显贵结交,下又颇受名人雅士推崇。
可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所以,少女自穿越后,从这具身体原本的七岁长到现在十三岁,根本也没吃过乱世颠沛流离的苦。
少女现在的名字,姓黄,名月英,小字阿硕。
阿硕一本正经地与侍女善谋说完自己的观点,又继续兴致勃勃地看自己的杂书。
善谋说不过她,只得更是无奈地叹息:“女郎你的歪理真是多。虽然女郎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善谋知道这不完全对。”
阿硕也不愿与善谋做详细解释,只略略挑眉,一副狡黠、俏皮,奸计得逞得恣意模样。
她得意洋洋地尚不足半盏茶的功夫,眼下的杂书还没看完三四行,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冷声:“你是瞧着为父我当真不会亲自前来检查你的课业还是如何?”
阿硕还没反应过来,腕下一空,杂书已经是被人抽走。
阿硕抬眸,望了望站在自己背后高大的身影。一个四十来岁,近五十岁的中年人,头发与胡髭都开始有一些发白,龙眉杏目,双眼锐利且聪慧,炯炯有神地盯着阿硕,隐隐地溢出怒气。
阿硕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怒色吓了一跳,立马撞着身前的长案,仓皇地从软垫旁站起。她的手肘撞到桌角,虽疼却不敢哀嚎。
不仅如此,她只能毕恭毕敬地站直身子,望着如今已是在面前的中年人,乖巧地唤一声:“阿爹。”
这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硕那位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作为黄氏家主的父亲,黄承彦。
阿硕看到黄承彦多少是有些害怕的,除了是血脉的压制以外,还是黄承彦本人确实有几分严父的味道。尤其是在读书、做学问上,黄承彦一直对阿硕要求严格。
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稍作松懈。
阿硕为此挨了不少责罚。如今再次偷懒被发现,阿硕诚惶诚恐地抬眼偷瞄黄承彦,看他的反应,连正视他都不敢。
黄承彦恰好也望过来,看完手中的杂书是什么又去看偷瞄自己的阿硕。黄承彦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阿硕顿时再不敢抬头。
书房里一时寂静,甚至能听见炉灶上柴火被烧得劈裂开的微微声响。
阿硕等了一会,见黄承彦没再继续开口,索性自己识时务地主动认错道:“阿爹,女儿错了。”
她猛地抬起双眼,假装无辜、恳切地望着黄承彦。
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眨啊眨,黄承彦险些被她逗笑。但黄承彦还是拿出了做父亲的威严,依旧冷冷地看着她,郑声道:“你这丫头,怎么就一点不懂为父的苦心?你与善谋说的那些话,为父都听见了。便是你如今觉得你已经足以观天下大事,可天下大事瞬息万变、人生际遇万变,你如今的心性未必以后还是如此。”
“阿硕,你之做人道理、处事准则,不过是短暂适应偏安一隅的当下罢了。倘若以后这荆州也乱了,为父和你阿娘不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历经千辛,又当如何?”黄承彦追问阿硕。
阿硕沉默了默,这下,倒真是因为羞愧再次垂下头去,且一直都没有抬起。
她其实知道这荆州迟早会乱,她会离开父母的身边,但是因为一直过着安逸的日子,竟完全将居安思危抛之脑后。
而她本也不是走一步算百步,防患于未然的人。她总会想再等一等,等自己这具身体的年岁再大些,等她再在父母膝下承欢几年,便去考虑以后的事情。
她甚至知道一些自己的命运。
黄硕抿着唇、垂着首,不答话。黄承彦见她可怜兮兮的,自己又于心不忍,只得放软了语气,话锋一转又道:“道理与你说了千百遍,我想你心里都懂。不过,若是你今日能答应为父一件事,并去把这件事做好,为父就允许以后你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读书。”
阿硕突然又喜笑颜开地再次抬头去望黄承彦。
她那期待的眼色,仿佛汲汲地在道,“阿爹你说,你快说。”黄承彦略带了些笑意,顿了顿,接着道,“去代替为父与一位小友论辩,论这乱世之中,皇权飘零、奸臣当道、诸雄争霸,有才能之士是否应该出山襄助主公。”
阿硕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应该出山。无论是蚍蜉撼树还是飞蛾扑火,若不能集众人之力拨乱世反正,百姓将永久地处于战乱之中。这于人于己皆是不利。”
阿硕话音刚落,黄承彦的脸色又冷了,幽幽地告诉她,“可,你需要为为父辩论的观点是,即便这人间战火如荼,有志之士仍旧可以隐居于山野。”
阿硕一时语噎,而后颇不自信地认命,若泄气一般道:“阿爹且说为今日之事需要如何惩罚我吧。反正,这论辩我定是没有办法帮阿爹获胜了。”
以阿硕对父亲黄承彦所识之人的了解,大多都是荆襄一带叫得上名字的雅士。既有后世常被诗人写作典故的庞德公,亦有史书上清晰记载的庞统、崔州平等人。
阿硕可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与他们争辩什么。
“人贵在自知。”阿硕絮絮叨叨地又说一句,转而甚至直接坐回到了软垫上,垂着头,开始随意地翻阅周边的书籍。
《春秋·隐公篇》:“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
阿硕刚看了不到一段,黄承彦立马又在她身后认真地补充:“此番论辩的对象倒也不是你熟知的那些伯父、叔父,而是一个只比你大上些许岁数的年轻人。你总不是连说服一个年轻人都做不到吧?”
黄承彦有意激将阿硕。
阿硕闻言回首、仰头,表情怪异地望她父亲,反驳:“若只是普通的年轻人,父亲还会让我去吗?既是让我去,便是年轻人也是个不容易说服的年轻人。这样才能达到阿爹锻炼、教导我之效。”
阿硕这些年早已将黄承彦的教育方法摸透了。
黄承彦被女儿拆穿心思,顿时没好气,“那你到底去不去?”
阿硕想了想,“去,我的亲阿爹,我去还不成吗?”
就算这场论辩本不可能赢,尝试一下,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翻新文,因为老的那篇其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具体细节,可能细节会有很大的变化。
可以当作篇全新的文看。
更新比较随缘,甚至不能保证坑品,万望谨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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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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