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下之后,三车理坐在车里,慢条斯理地从和服的内袋里拿出了一盒烟,轻轻敲了敲盒底,又摸出了一只打火机。他眼神有点发直地盯着前方的一个点,用嘴叼住了烟的滤嘴,两只手拢住了香烟尾巴点燃了香烟。
一点亮星在火焰之中摇曳地点燃了。三车理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焦油和二氧化碳都深深地吸入肺里,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去。他夹住烟的右手无名指关节有一枚淡青色的痣,丝丝缕缕的烟雾从指缝之间流出,将那一枚小痣盖住了。三车理揉了揉眉心,眼睛垂下来,流露出有点疲倦的眼神。
清水裕太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来按下车窗按键,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
三车理无声地笑了笑。
“这么不想开会吗?”清水裕太低下头来点击商务车的屏幕,车里播放着的新闻转为日本流行live电台,女生轻声在有点失真的巨大背景音之中唱着。
三车理这回勉强地扯了扯嘴唇笑了笑。清水裕太侧头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把双手靠在椅背上,整个身体靠了上去。
身上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地产生了褶皱。本来就是非常刚好尺码的衬衫,这一回更被他的动作绷紧的肌肉撑了起来。起着非常常规的日本男人名字,清水裕太却是有点夸张的强健体格,脸长得也不甚和善,比起司机,更像是□□。
而反观坐在他旁边的三车理,则是瘦削的肩膀和清秀的脸,总是穿着成套的和服,比起现代人来说,看起来更像是平安时期的文人。脸和手都白,但是那双眼睛却漆黑,垂下眼睛的时候根本无法猜测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清水裕太和三车理已经合作了三年之久。最开始合作的时候,三车理看起来还是个从东京乡下来的,有冲劲的年轻人。第二年的时候,他突然一改往常,穿上了成套的和服,从那个时候开始,露出的是没有瑕疵的笑容,眼睛垂下就掩藏了很多谋算。
清水裕太读不懂他。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出身小家族的咒力低微到无法评级的废物而已。三车理,是对方第一次给了他工作的机会,也是第一次给了不被视作为人的他一次为人的机会。
死士的存在是咒术师家之间存在着的默认的规则。虽然术式会随着血脉传递,但是对于已经确认了没有咒术天赋的那些人来说,不论出身于什么世家,都是废料。
沉默。安静。保密。
是他这种从废料中挑挑拣拣回收利用的这样的死士应该做到的事情,但是他不会这样处理和三车理之间的关系。
三车理在安静之中慢慢地抽完了一支烟。然后他把剩下的一点烟慢慢地在便携烟灰缸里按灭,拉开了前面的车斗丢了进去。
“你身上的烟味记得散掉了再进去,老头子们可不太喜欢。”清水裕太说。
三车理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下车理了理身上的褶皱。
腐朽。安静。潮湿。
无论再来到咒术会总部多少次,三车理都无法习惯这里的感觉。
他向着几个熟悉的辅助监督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房间下位的蒲团上。
三车理出身于上藤良的三车家,是藤良村能够掌管整个村庄经济命脉的长者家族。但是在咒术界,三车家也只不过是乡下的一个有着稀少术式的小家族而已。凭借着做他人不愿意做的脏活,三车理就是这样巴结着御三家走到了这里。尽管如此,五条家仍然在五条悟的率领下算是铁板一块。大约是因为这一回要讨论的事情和五条悟相关,所以在场的并没有五条家的人。
咒术会总部开会的大厅是一个环形的大厅。高层的人们坐在大厅前段台阶的上首,坐在台子下面的人很难看清楚上首的人们的脸。大门在身后缓缓地沉重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大厅之中陡然陷入了昏暗。
熹微的亮光从大厅的和纸窗户透过星点。坐在高处的高层们背后是房间内唯一的光源。三车理向上望去,只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腐朽的烟尘气味。潮湿的木头气味。传统的和屋却有着一种被埋到了地下的感受。与其说是和屋,不如说是棺材一般的地方。
上首的主持者缓缓开口,“那么,会议开始。”
咒术会的议事大会自有一套传统的议程在。最初只是为了方便对于咒术界的各种大事进行裁决而定下的每年春季的卯月*在各个家族派出代表进行投票制的议事。因为是进行新一年的议事,因此最初的时候选择了万物生发的时机进行议事。据说最初的时候甚至会在樱花盛开的院子之中进行,由术式为祈福之舞的家族派出优秀的子弟来进行新一年的祈福舞蹈。
但是直到一百五十年前,作为极恶诅咒师的加茂宪伦出世。对于御三家极端不信任的高层开始以此为契机,开始慢慢地排出御三家。直到现在,慢慢参会的人都只有各个亲高层派的家族和个人。也因此,每年例行的会议,逐渐成为了咒术会高层向下层的人们宣扬新的决策的契机。
说到新的决策的话,大概会如同往常一样,还是照本宣科地打压五条家,拉拢加茂家以及禅院家吧。
上手的主持者念出新的决策,然后下位坐着的人们窸窸窣窣地举手表决。每达成三条决策后,就会进入茶歇。蒙着面的侍者将装在陶土茶盏的茶水奉上。一碗小小的滚烫的、施加了保密的术式的黑色茶水。然后再次进入议事的环节。会议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尽管时间很漫长,从和纸透过的光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屏风后的大人们一如往常地沉默地听着、端坐着、不发一言。然后直到......
“下一条,关于二级咒术师榧野尊的处置事项。”上首的主持者念出这样的话语。
窸窸窣窣的蚊蚁爬行一般的声音在房间里产生,下位者们轻声地交头接耳起来。关于这个值得让人刻意考虑处置事项的人的来历。
主持者顿了一顿,然后继续,“榧野尊,1998年出生于新宿。术式觉醒时间不详。2007年,与特技诅咒师夏油杰遇见,重伤入院。2012年被五条悟引荐进入咒术界,上报的术式为武器精通,强化类型术式。2013年入学东京咒术高级专门学校,咒术初次评级为一级。”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大了一些。“在评级任务之中,有对平民的过激暴力行为倾向,因此向下降级,实际下发等级为二级。由于有与诅咒师夏油杰遭遇的前科,因此考虑榧野尊有诅咒师倾向的可能。”
“评议事项为,是否对二级咒术师榧野尊进行一级监管。”主持者在上首说,“那么,评议开始。”
一级监管,即对于具有危险咒术倾向的咒术师的监控手段。以穿上区分于一般咒术师的白色制服为基本,对于对象所接下的每一个任务,每一次会见都要留下记录存档。由高层进行辅助监督的调遣,将监控对象完全掌握在手下的监视措施。
在有记录以来的咒术的历史之中,使用此种监控措施的对象不超过十指之数。是否采用一级监管并不由咒术的天赋和初次评级的高低而决定,三车理猜测,虽然标准相当模糊,但是评议的关键应该在于术式类型和成为诅咒师的可能性。反例就是,拥有强力术式的五条悟,和高专时期的夏油杰都并没有被纳入一级监管。大约也是由于当初的他们并未达到那个模糊暧昧的标准。
但是为什么榧野尊就被高层纳入了考虑一级监管的范围内呢?考虑到对方的术式只是普通的强化类型,那么和夏油杰的遭遇就成为了评议的关键。
......又或者,这其中有着他所不知道的内容在。汗水慢慢地从他的脊背皮肤渗出。这个评议是针对榧野尊的吗?还是说通过榧野尊针对五条悟一方?他自己作为榧野尊的评级考官会不会被牵连?汗水慢慢浸湿了三车理的衣服,三车理尝试着缓慢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尽管如此,在掀起了议论的热潮之中,三车理稍微异常的表现并没有显得过头。主持者并没有说出三车理是主考官的事实,大约也是不想利用这件事情打压他这一边,所以他和三车家还是安全的。他飞快地做出判断。那么高层提出这一议题的原因,大概还是老生常谈的打压五条家。
......稍微卑劣地安下了心。
作为五条派未来可能的新生代,被五条悟一手引荐的,初次评级的真实等级为一级的榧野尊非常有可能成为五条派的中坚力量,如果真正的让他成长起来,大概对于高层来说会是又一个大麻烦。虽然三车理这一边暂时地压下了榧野尊殴打了官员的这件事情,但是从高层的视角来看,多半成长起来又是一个不亚于五条悟和夏油杰的不安定因素。
大约其他人也是这样看的,三车理冷眼注视着坐在他周围的,高层的喉舌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发言。
“......支持!这种危险的分子就应该抓起来执行死刑!”
“......但是暂时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你明白吗?”针锋相对地进行着的,是一幕早就写好的话剧。从这些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到高层的大体上态度。
“......虽然是这样,还是应该对新生代的咒术师多一点信心啊。”说话的是以慈和闻名的一名分家代表,对方的发言迎来了周围一群人的低声赞同声音。
“况且,如果能让这样的人才为我们咒术会所用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对方如此继续道。
“尽管如此!也应该注意这种与诅咒师夏油杰正面接触过的不良种子!”另一人强硬地反驳,“不能放任一切诅咒师的存在!夏油杰只能成为唯一的例子!叛逃这样的风气不能再壮大下去!”
杀鸡儆猴。这大概是一部分人的观点。
“肃静!”尚未等到两方真正地争吵起来,上首的主持者就恰到好处地敲了梆子。他侧过身来,低声向着临近的一面屏风后的高层请示,然后转过了身来。
“那么接下来进行表决。”主持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板一眼的行为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认为应当对榧野尊进行一级监管的请举手。”
窸窸窣窣地,人群之中逐渐有手举了起来,在漆黑的大厅里如同摇动的树根。三车理攥了攥拳,然后把手放在了膝盖上。
如果要避嫌,此时举起手来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尽管如此,从他的角度来看的话,也并没有将榧野尊视为危险的咒术师的原因。
三车理垂着头,手在跪坐的膝上放置着,手心微微地沁出冷汗。
片刻,主持者点完数目,然后高声地宣布。
“未达半数,议题作废。”
三车理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意识到。宣布这一议题的本身也是一种高层态度的宣扬。即“认为榧野尊是存在叛逃可能性的危险分子”。最终没有过半的举手表决也是说明,高层认为,榧野尊尚不具备需要他们重点关注的能力。
如此一来,被高层打上了“危险可能”标记的榧野尊,会被亲咒术会的家族们关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进行一级监管并不是高层的最终目的,而只是为了提醒那些家族们应当多加注意,之后自然有想要往上爬的人,如三车理这样的人将事情做得妥帖。不过,也说明了就算在此期间死掉,高层也并不会多加在意罢了。
这便是高层的手段。绵里藏针。借刀杀人。
“下一议题!”主持者敲了敲梆子,高声宣布。
而三车理在高台的下面更加恭敬地作出敬畏的倾听姿态。
清水裕太比每天多等了一会,才等到脸色苍白地拉开了副驾驶车门的人。他想了想,拉开了车载冰箱,拿出了一罐冰镇啤酒,递了过去。“喝吗?”
三车理垂着头接过了啤酒,然后哧一声起开了啤酒罐子。
一天的会议之后,已经是夜晚时分。车子里的电台还放着日本流行歌曲,这一回是最近sns上相当火热的日本摇滚乐队的单曲。音乐电台的女主持人介绍着,这是这个摇滚乐队休团之前的最后一次演出的live曲目。
三车理在男主唱狂妄的歌声*之中仰起头咕咚咕咚很快地喝完了一罐啤酒,空空的啤酒罐子在他的手中被捏得变形。
清水裕太侧过头看了看他的神色,然后发动了车子。
“空罐子可以先放到车门侧面。”他说,“要回公寓去吗?”
“......不。”手上机械地把啤酒罐子放好,三车理把副驾驶的椅子放倒,闭上了眼睛。“去东京咒术高专。”
“这么晚?到东京可是要五个半小时”清水裕太挑了挑眉毛,动作利索地开出了停车位。
“......”三车理没有回答,只是把手盖在了眼睛上方。
“那还是算了。”
片刻之后,清水裕太听见了这样的轻轻一声。
织部泰长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榧野尊闭着眼睛继续在温泉里整理织部泰长告诉他的信息。
“两面宿傩?”
有些许日子没有听见过的纤细声音出现在耳边。
榧野尊睁开眼睛,看见别着红色五芒星发卡的少女弯着腰看着他。白皙的手指轻轻在水中搅动,涟漪被手指尖拨动,雪白的透明的撞到了榧野尊的身上。在修剪得精致漂亮的头发之间,空洞而朦胧的堇蓝色眼睛在雾蒙蒙的空气之中盯着他。
“打算自己独自处理案子吗?尊。我之前有教过你的吧?”冴之木七星亲昵地说,手肘撑在腿上。穿着中筒袜的雪白小腿在温泉的热气之中若隐若现,屈起的膝关节骨头在皮肤下尖锐地凸起。
七星穿着绛红色的西装校服外套,同样绛红的裙摆在雪白大腿上铺开。她蹲在温泉池的边缘亲昵地从上往下看着榧野尊。
榧野尊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看。
如果换一种视角,这画面或许看起来相当地唯美。面容精致秀美的少女和**着上半身的少年在温泉池边沉默地、暧昧地对视。
“真恶心。”
但是榧野尊眯了眯眼睛说。
七星先是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纤细的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直到那笑声成为了女孩尖细的咯咯笑声。
“嘻嘻。”
如同白色的热气一瞬间散去,就只是一瞬间,少女的身形就变成了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手托着下巴,篠崎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同于用着七星的脸的时候的亲昵,幸子投过来的视线里尽是嘲讽和贪婪。
少女的漂亮的脸变成了属于小女鬼的尸体一样青黑色的死气沉沉的脸。篠崎幸子生前大概也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除去对方青黑的脸色来看,倒更像是个精致的洋娃娃。长裙领口露出了大片的皮肤,先前没有注意过的黑色的一对掌印印在女孩纤细的脖子上。幸子注意到了榧野尊的视线,瞳孔盛怒地缩小了一瞬,然后她想了想,嘴角又露出了邪恶的笑容来。
“以为你会喜欢这张脸呢。”篠崎幸子充满恶意地说。“你不喜欢吗?尊。”
三个字节的名字被小女鬼邪恶地拖长了声音念出来。榧野尊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听起来有这样的毛骨悚然。
“我啊,喜欢你灵魂的味道呢。所以才给你打下了标记。”筱崎幸子歪了歪头,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点天真的笑容,“虽然是年轻的甜美灵魂,但是你灵魂深处的苦味,到底是多少次的失败之后才叠加产生的复杂滋味呢?你自己都记不得了吧?*”
“快点放弃,把你的灵魂给我吃掉吧。”女孩说。
*这里的歌曲设定为女王蜂的《鬼百合》。
*尊酱的身上没有读档之类的操作,幸子只是单纯认为这个人是在人生中失败了很多次才造成的结果。于是故意这样说试图惹恼对方的。
---
无情报公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高专时代 五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