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吗？那家伙。是不是应该委婉一点啊？”菱形窗有点犹豫地望向窗外，那里隐约能够看见榧野尊向着海边走去的背影。不管怎么说，榧野尊都是慎平特地打电话来拜托他照顾的孩子。
“我们认识的榧野是个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不能当作毫无经验的普通小孩子来看待的人啊。”根津银次郎喝了一口汤，语气淡淡地说。
“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还是长着一张城里小孩的脸嘛。”菱形窗烦恼挠头，“而且那家伙现在才十五岁啊。”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正站在旁边收盘子的小舟澪。少女别在耳后的黑色短发散下来一点，垂落在健康漂亮的麦色皮肤上，脸上露出的可爱羞涩的微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柔软娇嫩的花。“和......澪一样大啊。”
“......”
“......是啊。”南方龙之介喃喃地说。
“如果要讨论疑罪从有还是疑罪从无这种话题还是免了吧。”南方日鹤毫不客气地指出，“榧野他也不想得到这样瞻前顾后的态度吧？”
“是啊。”正站在吧台后面的小舟潮的口袋里发出了一个冷静的男声。其他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向了小舟潮。“招徕或者干脆视为敌人，在这个境地下我们总要选择一边的。”
小舟潮在那道声音发出的一瞬间浑身一激灵，放下了汤碗，在其他人的目光之中讪笑着掏了掏围裙的口袋，把通话中的手机放到了桌面上。坐在吧台边的几个人都围了上去。在视频通话的界面里，扎着丸子头的黑发少年向着这边挥了挥手。
“网代慎平？”南方日鹤挑眉。
“早上好，南云老师，大家。”电话那边的人淡然地向着这边的人打了招呼。
“真是毫不意外。”根津银次郎哼了一声。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发言，菱形窗首先指着手机大叫起来。
“啊啊慎平你这家伙！”菱形窗一头棕色的头发已经被他挠得乱七八糟。就坐在他旁边的菱形朱鹭子有点责备地用手肘推了推他。“你就把和榧野解释的这个大问题丢给我们啊！”
“哈哈，没办法嘛窗。”网代慎平在电话那边讪讪地笑，“我这边也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嘛。”
“到底是在东京忙些什么呀！”菱形窗吐槽。
“慎平先生。”菱形朱鹭子紧接着打了个招呼。
“哎呀，是小朱鹭啊？”
“说了请不要那样子叫我了，慎平先生。”菱形朱鹭子的脸上露出了柔和的无奈神色。
“抱歉抱歉，”电话那边网代慎平顺水推舟着双手合十道歉。“所以呢？你觉得怎么样？”网代慎平问。
无声地与南方日鹤对视了一眼，菱形朱鹭子伸出一只手把纤细的发丝别到耳后。
“嘛......说明是大体上都有说明了的。”
“南云老师？”网代慎平问。
“就像是朱鹭子说的一样。”南方日鹤看了一眼菱形朱鹭子之后点头。“但是那孩子看起来不太能接受啊。”
“是这样啊。”网代慎平陷入了沉思，“那么我们也不能完全指望着这边吧？”
“我以为你还会说'我相信榧野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这类的话呢。”菱形朱鹭子歪了歪头，说。
“朱鹭子。”网代慎平有点无奈地说，“那个时候的榧野先生也是有原因的吧？”
“话是这么说啦......”菱形朱鹭子睁开眼睛，紫色的瞳仁在樱色的睫羽下像是柔和的紫色水晶。“我只是还是不太喜欢他，大概。”她说。
网代慎平沉默了一下，有点说不出话来。
菱形朱鹭子从前些年开始会开始做一些梦。
以她在夏日祭的御神院里的死亡为开始，她会和网代慎平他们一起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敌对、战斗，最后她会被网代慎平说服，和网代慎平以及南方日鹤等人站到同一边面对纸垂——那个在岁月里有着无数个名字的幕后黑手。
四手、纸垂、菱形纸垂彦、雁切真砂人，这些都是那个人的名字。
正是那个人对于长生的贪念让他利用了从海中漂流到日都岛上的蛭子神，利用了享保年间那个名为雁切波稻的少女留在被蛭子神占据的残余身躯里对于他的留恋，一场延续了三百多年的令人作呕的阴谋就此上演了。
菱形纸垂彦，这是那个男人最初的名字。从海中漂流而来的蛭子神让这个男人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于是诱骗心智并不成熟的蛭子神为自己生下孩子，在孩子长大之后，将自己的数据通过蛭子神拷贝到新生的孩子体内。这样，菱形纸垂彦就完成了他想要的，所谓生命的延续，或者说，长生。
如果说最不幸的事情是她和伙伴们所生活的日都岛成为了这场阴谋的舞台的话，那么让这种不幸愈演愈烈的是，她和菱形窗的父亲菱形青铜选择听信菱形纸垂彦的花言巧语，为了维持她的母亲的影子的存在，选择暗度陈仓地将菱形医院之中的尸体送给蛭子神让她进食。于是平时表现得更加单纯直率的兄长菱形窗被抛到一边，反而是身为女儿的她，看起来更加沉默安静的她，成为了父亲的帮凶。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呢？菱形朱鹭子无数次地这样想着。
凭什么菱形窗能清清白白地走在这个世界上？凭什么身为长男的他就不能为家族承担起肮脏的事情呢？
菱形朱鹭子非常清楚，自己和自己的父亲在做着错事。
他们将岛上的死者的尸体送给蛭子神食用，只是为了让蛭子神能得到更多的能量，不至于让自己的母亲的影子消失。而她更加清楚的一点是，她和窗的母亲，在他们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这根本不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与一个怪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而为了维持着这个怪物的存在，她和父亲手上染着的，是岛上的那些熟悉的人的鲜血。这个家，大概也不能称之为家吧？
就在这样的畸形的、怪异的一个屋檐下，她的兄长却能够天真地认为一切都还好，可以天真地崇拜着自己严厉却正直的父亲。
他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医院只是菱形纸垂彦为自己和蛭子命建立的养殖场，那些被医院诊断为卡普格拉妄想症的人们都被她和父亲送往了伪神的胃袋。那个端坐在神像下方的娇小的女孩身体下是巨大的、蠕动着的影子。
真好啊，窗。
真好啊，真想让你去死啊。
有那么一瞬间，菱形朱鹭子这样想过。
然后，在被网代慎平称为第五周目的那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像是傻瓜一样穿着和其他为了夏日祭来访日都岛的游客们全然不同的全套西服，那个男人脸上的神情像是迎面看见了一只小狗被车撞了。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那个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松了一口气样的神情。某种柔软的神色从那双铁灰色的眼睛之中流露出来，那温和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烫伤。
“......太好了。”她听见那个男人喃喃地说。
“你还活着啊？”
榧野尊正在走向码头。
日都岛渡口前方是一条向下的坡道，如果一路顺着坡道向下，就会走到经常有轮渡停靠的码头那里。那也是唯一出入日都岛的方式。
虽然日都岛四面环海，但是整个岛屿是倾斜着的姿态。离着码头越远的地方地势越高，那便是更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树林，夏日祭的御神院也修建在那边。而更靠近码头的一边则是相对平坦的海岸线，漂亮平缓的灰白色海岸线在蓝色的海洋边缘展开。
走到了坡道底部之后，榧野尊就顺着海岸线向旁边走了过去。沿着海岸逐渐向前也就离着渡口越来越远，这边的人也越来越少。在越过一个围栏拦住的小路之后，在面前的就是大海。
海浪泛着雪白的花边被推向岸边。空气里是淡淡的湿润的盐味，脚下是微微湿润的柔软沙地，穿着短靴的脚会微微地陷入沙子之中。顺着沙滩慢慢向前的时候，榧野尊这才有精力慢慢清理杂乱的思绪。
“影子？”
波稻说出自己的推断的那一刻，榧野尊只能僵硬地重复自己听到的上一个词语。
波稻点了点头，黑色的眼睛里带着那种有点震颤的犹豫。坐在木凳子上的女孩慢慢垂下了头，沉默地又望向了榧野尊手指上的指环，然后又抬起头小心地盯着他的脸看。榧野尊坐在初夏海边的小屋里，感受着女孩轻轻落在他的面部的柔软羽毛一样的注视，却感到如坠冰窟。
二重身还在银色的指环镜面之中无声地注视着他，就像是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但此刻，那目光却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二重身无声望过来的视线是怪物的视线吗？
始终牢牢刻印在脑海里的是御神院烟花下那些黑色的逐渐融化的人形，以及那个被称为“四手”的怪物。
人生永远有更轻松更快乐的选择，但是属于他的路总是更难走的一条。
“影子是蛭子命的产物。根据日本本土的神话传说，神道教中的蛭子命是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之子，因为生长畸形而被称为蛭子命。但实际上，日都岛上的蛭子命是一种来自外星的生物，因为刚好和神话传说相合而也被称为蛭子命。而影子是蛭子命的子代。”南方龙之介说。
“他们是一类以信息为食的生物。”南方日鹤接过话头，“由蛭子命产生的影子会尝试着取代原本的本体，然后将本体的尸体'吃掉'。”她双手比划了一个引号，“但是这里的吃掉是指吞食本体的信息，加上完全消除本身的肉|体。”
像是完全了解榧野尊想要知道的信息一样，几个人所描述的大多数都是和影子相关的信息。但是他们通情达理的态度并没有安抚榧野尊的内心，相反，这种态度反倒更加让人烦躁。
就好像什么都清楚一样，高高在上地摆出一副包容的态度等待着迷途的羔羊加入那边，理所当然的态度也非常让人作呕。
榧野尊缓缓地挨个注视着屋子里的几个人，从菱形朱鹭子紫色的眼睛到南方日鹤在桌子边缘垂下的手掌。他的目光掠过了不知为何总是正面对着他的小舟潮，然后又瞥了一眼看起来有点警惕的南方龙之介，铁灰色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波稻的身上。他想了想，最后走了两步上前。硬底的靴子敲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轻微地、警惕着安静地移动着，让他更加激动的事实是，他们在警惕着他的下一个行动。
那种毫不留情地打碎其他人预想的爽快和喜悦顺着血管泵向心头。大概他的骨子里总是在享受着这种场合。
“你好紧张啊，波稻。”榧野尊慢吞吞地说，把手放到波稻的头上揉了揉，女孩被揉得东倒西歪，露出了有点不满的神色，然后很快地收住了。榧野尊咧了咧嘴露出了牙齿冲着波稻微笑着。这个小小的、心思深沉的小孩。
“我们不是朋友吗？”
二重身是影子的产物。
这个随心一想的假设听起来相当荒谬，然而在当下的情况下却是非常可能的一种假设。
榧野尊放任自己脾气地吓唬了大家一回，站在海边吹了会风之后就有点后悔了。不论怎么说，对方都是为了网代慎平的嘱托来帮助他解决问题，虽然这群人总是遮遮掩掩不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他当然清楚，蛭子命和影子的故事不会是岛上的全部。最基本的比如说，那个看起来有着跟人类非常相似的思考能力的四只手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人。在座的一定是有人清楚的，榧野尊注意到了其中几个人移开视线的方式，看着他就好像是在注视着熟悉的某个人。
榧野尊有点烦躁地踢了踢陷在沙子里的石头的一角，石头在潮湿的沙堆里咕噜地翻了过来，一串气泡咕噜咕噜地浮上水面。从石头底下钻出来的灰色小螃蟹鬼鬼祟祟地匆忙钻到了另外的一块石头底下。就是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海里水面下方一个红色的东西。
榧野尊想了想，脱掉了鞋袜放到了沙滩上，然后把裤脚卷起来一点就踏入了海里。
六月的海水还带着一点凉意，但是头顶的太阳刚好，所以并不会觉得太冷。榧野尊伸手把浮在水面上的白布翻了过来，在另一边的是一个看起来不太平常的红色小章鱼。
“你是什么东西？”榧野尊问。
章鱼无辜地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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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高专时代 六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