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冰心不染

烛光下,一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肤色因久戴面具而略显苍白,却更衬得眉目如画。长睫微颤,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淡如水色。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即便在如此境地,依旧清澈如水,沉静如潭,眼底深处却燃着不屈的火焰。简直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毁,又想要珍藏。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了那张骤然暴露于光线下的脸上——在这太白谷中,最不缺的便是容貌出众的男子,众人早已对英俊的样貌习以为常。不知怎地,还是为眼前这张脸震心不已!

而卫云,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混沌的脑中仿佛劈入一道闪电。他瞳孔骤缩,嘴唇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郁……郁千惆?!是你?!”

而见惯风月的谷主,也不由自主的为这样一副似乎能勾人魂魄的容颜震慑,他那凛冽的眸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郁千惆的脸。那面具后的幽深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是惊艳,是探究,是终于揭开谜底的释然,抑或是……一种更深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炽热?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华贵的紫金长袍,动作间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轻轻覆在了衣衫破碎、因羞愤焦急而微微颤抖的郁千惆身上,将那具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身躯遮掩起来。

“卫云,”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们看着办。”

这句话如同赦令,又像是抛弃。立刻有白袍人上前,架起神智混乱、兀自挣扎的卫云。

而谷主自己,则俯下身,手臂穿过郁千惆的膝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强势,却奇异地避开了郁千惆可能的伤痛之处。

郁千惆浑身僵硬,血液如同冻结。被当众揭穿伪装、暴露真容的难堪,被如同物品般审视的屈辱,以及对卫云处境的极度担忧,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可怕的是,他一丝儿都挣扎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同祭品般,被谷主牢牢禁锢在怀中。

谷主不再多言,抱着他,无视周围或惊诧、或了然、或隐含妒意的目光,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离开了这间充满不堪的石室,将身后的混乱与卫云绝望的呜咽声,一并关在了门外。

廊道幽深,唯有规律的脚步声回荡。郁千惆闭上眼,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能感受到隔着衣料传来的、属于谷主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又危险的气息,更能预见到那前方未知的、或许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他像一叶失去方向的扁舟,被裹挟着,驶向更深、更黑暗的漩涡中心。

……这世上最易过的是时间,最难熬的,也是时间。

郁千惆从一片混沌的噩梦中猛地挣醒,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意识回笼的刹那,刺骨的钝痛与难以启齿的酸胀便自四肢百骸席卷而来,无情地印证着昏迷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睁开眼,第一个撞入视野的,竟是风若行那张神情复杂的脸。不同于平日的戏谑或算计,此刻的他眼下泛着青黑,眼中血丝遍布,见郁千惆醒来,似是极轻极长地舒出一口气,连声音都放得低缓,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语气:“醒了……醒了就好。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郁千惆干涩地转动眼珠,模糊辨认出这是自己先前在谷中暂住的那间石室。他是如何回到这里的?又昏睡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些破碎而屈辱的画面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了不知何处的伤,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风若行已将水杯递到他唇边,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接,却发现手臂软绵绵的,连抬起都艰难,更遑论握杯。指尖徒劳地触到杯壁,水杯一歪,微凉的液体尽数泼洒在他胸前与被褥上,洇开一片深渍。

就在这时,一直压抑着情绪的风若行骤然爆发。他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石壁,发出沉闷巨响,嘶哑着低吼:“我早提醒过你!早叫你别让人看见你的脸!早让你千万小心!你……你偏不听!如今……如今弄成这副样子!”愤怒之中,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一丝……或许是挫败?

郁千惆却似未闻他的怒吼。他只是怔怔睁着眼,望向头顶冰冷粗糙的石顶,目光空茫,没有落点。身体的每一处疼痛,都在清晰地复刻着不久前的凌辱与折磨,每一个细节都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那不是梦,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他无论如何也想抹去却已刻入骨髓的耻辱。

那种被强行剥尽尊严、如物什般被对待的非人屈辱,那种身心皆被践踏的剧痛……在被灭门之前,他十八载光阴无风无雨,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承受如此不堪?这彻骨的绝望,已将他整个灵魂拖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他躺在这冰冷石床上,只觉身心皆被掏空,曾经支撑他的信念、骄傲、责任,似都在那场不堪回首的凌辱中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他竟寻不回一丝心力,能让这具破败的身躯与死寂的魂灵重新站立起来。

外界的声音,包括风若行的愤怒,都似隔着一层厚重而冰冷的琉璃,模糊而遥远。他仿佛被困在一个唯有痛苦与耻辱的透明囚笼中,与世隔绝。

风若行守在一旁,看着他这般万念俱灰、神情凝滞的模样,眼眶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来。他放软了声气,近乎哀求地试探:“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已经昏睡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了……”

郁千惆依旧毫无反应,仿佛五感尽数封闭。风若行心急如焚,搜肠刮肚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发觉在此等惨状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空洞可笑。他在床榻前烦躁地踱了几步,忽地站定,带着几分迁怒的意味,负气般低斥:“千错万错!就不该让你生了这样一张……这样一张招灾惹祸的脸!”

这句话如同细针刺破冰层,轻轻戳破了郁千惆自我封闭的僵硬外壳。他眼睫微颤,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干裂的唇轻轻翕动,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错的是施暴之人……莫要……为恶行寻借口……”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风若行眼中倏地掠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凑近些许,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叹道:“唉……我知你心气高,这……这怕是你的头一遭,却遭此凌虐……任谁都难以承受。可我更怕的是……谷主既然盯上了你,只怕……绝不会轻易罢手。往后……该如何是好?”他话语间透出的担忧,竟不似作伪,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

郁千惆微微一怔,不由望向风若行那双此刻盛满焦虑的眼眸。这人眼中惯有的算计与轻浮似褪去不少,竟让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或许……这人并非全然无可救药?

风若行拧紧眉头,苦思半晌,脸上神色几度变幻。忽然,他像是横下心,牙关一咬,眼中掠过一丝狠绝,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匕,切齿道:“罢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在你脸上划几刀,毁了这容貌,看那谷主还要不要一个破了相的残废!”

这荒唐至极的提议,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郁千惆死寂的心湖。虽未激起赞同的波澜,却奇异地撞碎了那层将他与外界隔绝的冰壳。胸中依旧堵着巨石般的绝望与悲愤,却也被这匪夷所思的念头搅得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正是这一丝哭笑不得的情绪,如微光刺破沉沦的黑暗,让他近乎停滞的理智重新开始转动。

他顺着风若行的话去想:若那谷主真不肯放过自己,他该如何自处?是继续消极承受,在这绝望的泥沼中沉沦至死?还是……

此念如电光石火,骤然劈开他脑中的混沌!

不!绝不可!

若就此沉沦,便意味着永生永世被困于这炼狱,轮回受苦!师门血海深仇未报,师父临终托付未竟,济世安民之志未酬——他的生命,岂能毫无意义地断送于此等污秽之地?!

一念通达,郁千惆的心仿佛被清泉涤过,霎时清朗透彻。是了,男儿立世,心志为钢!只要这颗不屈的心、这份未竟的志气不曾磨灭,躯壳所受的屈辱与创痛,又算得什么?不过是前行路上又一道需跨越的险隘!

思及此,压在心口的万钧重担骤然一轻。他不再恐惧未来可能的折磨,不再沉溺于已发生的耻辱。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眸,此刻骤然迸发出璀璨光芒,如蒙尘明珠拭去污浊,光华灼灼,锐利逼人!整个人精气神为之一振,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浴火重生般的坚韧与昂扬,仿佛世间再无苦难能将他摧折。

风若行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冷汗与污迹,下意识伸手探向他额头,掌心触到一片滚烫,又慌忙缩回。他笨拙地扯过床尾略显潮湿的被子想替他盖上,却发现郁千惆身下的褥子早已被血污浸透,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处理哪里,只能抓着被角僵在原地,额角急出细密的汗珠。

郁千惆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心头那点坚冰悄然裂开一道细缝。无论这人从前如何声名狼藉,此刻笨拙的关切却做不得假。他牵动干裂的嘴唇,露出面具破碎后第一个真心的微笑:“多谢。”

这抹笑意很轻,却如同破云而出的月光,清冷而透彻。风若行呼吸一滞,竟觉得胸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见过这少年倔强的、愤怒的、绝望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卸下所有防备的温和。那笑意漾开时,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竟像钩子般扯住了他的视线。

“你……”风若行喉结滚动,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忽然发现这人的好看不在皮相,而在那副破碎躯壳里始终不灭的魂火——像雪地里燃着的炭,明知接近会烫伤,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风若行怔在原地,仿佛被那道含着痛楚却清亮如初的笑容钉住了魂魄。等他回过神时,郁千惆已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鬼使神差地,风若行俯下身,将一个极轻的吻印在少年汗湿的额间。这触碰如同火星溅入油海,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欲念。

他舔了舔唇,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探向对方松散的衣襟。可当衣料滑落,大片青紫交织的痕迹暴露在烛光下时,他猛地僵住了——那些瘀痕有挣扎时留下的指印,有刑具的烙印,更有着谷主肆意凌虐的证明,如同肮脏的涂鸦,玷污着这具曾经充满生命力的身体。

风若行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曾是玩弄人心、以他人痛苦为乐的风月老手,此刻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记忆中那些得手时的快意,竟第一次变得模糊而令人作呕。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是良知?他几乎要嗤笑出声,自己这般人哪配有什么良知?

可看着郁千惆沉睡中仍微蹙的眉头,他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力道,将扯开的衣襟一寸寸拉拢,细致地系好衣带,又拉过薄被严实实地盖到对方下颌。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坐在床沿阴影里,眼中翻涌的**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没有懊恼,没有不甘,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早该如此的事。

窗外巡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三更天了。

谷主送来的药确有奇效,第二日郁千惆便能勉强下床走动。然而未及喘息,谷主的传唤便至。名为“请”,实为不容抗拒的催命符。隔日清早被送回来时,他身上又添了新的伤痕,更深,更重,仿佛刻意避开要害,只为了延长这凌迟般的折磨。随之送来的,依旧是那疗效显著的伤药——如同对待被圈养取胆的活熊,既要它承受无尽的痛苦,又要它苟延残喘,只因活着,才有持续榨取的价值。

风若行来探望时,见着那些新旧交织、触目惊心的伤痕,胸口像被巨石堵住,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你为何不顺从他一次?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也能少受这许多皮肉之苦!这般硬抗,除了让自己遍体鳞伤,又有何用?!”

郁千惆正靠坐在床头,自己沉默地涂抹着药膏。闻言,他抬起眼。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还带着咬破的血痕,可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寒星,没有半分浑浊与屈服。他停下动作,看向风若行,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机会再渺茫,也要去争。屈服或许能换一时安宁,但若连心都跪下了,便永无站起之日。”他微微挺直了脊梁,哪怕这个细微的动作牵动了满身伤口,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他的目光却愈发坚定,“我对得起自己这颗心,才不枉为人。”

这番话,如同金石坠地,在寂静的石室内铮然回响。风若行望着他——这个浑身是伤,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却依然撑着一身傲骨的少年,心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同情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震撼的钦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世上真有这样一种人,其意志之坚,不可碎、不可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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