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悠悠转醒，第一眼就锁定了不远处的男人。衣着像是从16世纪的油画里走出来的哪家贵族老爷，有那么瞬间让人以为自己是不是穿越了。然而，男人手上那堆瓶瓶罐罐实在是难以和那个医疗用放血，用药选水银的年代联系在一起。

“醒了？感觉有哪里不舒服吗？”

对方放下手上的试管走过来，这时他才有时间注意到自己的状况。总体的身高——呃，现在应该是身长了——比原来要短了一点，整个趴在一大片垫子上，脖子应该拉的很长，因为他在尝试抬起头时消耗了更多力量去控制那些多出来的颈部肌肉。

后方多出来一条快有三分之一总体长度的尾巴，同样是软软的搭在垫子上。全身覆盖了银色的鳞片，意外的不是那种锃亮的反光，而是类似于磨砂后的质地。这很好，否则他被自己的反光闪瞎眼岂不是要被笑两百年。

心脏搏动的速度和力度远超正常人，一股又一股的血液冲击大脑，一口气提不上来，他两眼一闭又昏过去。

“嘿，你在干什么？队里找你好久了，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

停下手上调试设备的动作，抹了一把汗。这里是帕拉塞尔火山口附近，就在他脚底的这片熔岩下，是沸腾的岩浆。

眼前的人面容模糊，哪怕揉了几次眼睛也依然看不清楚。是在这里盯着仪器的屏幕太久了吗？

把视角转向其他地方，熔岩冷凝的地板孔隙清晰可见，远处的地面上还长着几丛矮小的植物。视力并没有问题，但他确实无法看清面前人的脸。

“采集数据。这里的运动有些异常，我担心是爆发的前兆。”

“那也不能熬这么久，出问题了怎么办？我们科考队不能再出现减员的事件了，每一个人都很珍贵。”

视角有些摇晃地升高，大概是自己站起来了，却因为久坐而从小腿传来了针刺一般的酸麻和疼痛，立刻跌坐回原地。

面容不清的人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起来，手臂给了他一个支撑点，让他得以把腿从缠绕的数据线中拔出来，身边的仪器免遭了一场灭顶之灾。

“快走吧，你需要休息了。”

语气里的担忧不似作假。但是他为什么不能看清这个人的面貌呢？

“好的，前辈——？”

话没说完，一股巨大的推力从前方传来。本就双腿虚浮，他被推的重心不稳，摔回地上。当他半恼半疑惑地抬起头时，面前站着的人虽然面目依旧模糊，但身形很明显与刚才不同。换了个人，还是在瞬息之间，这不合理。

“你不是喜欢出风头吗？不是喜欢抢在最前面吗？现在让你出个够。”

“等着在岩浆里当烤肉吧！”

那个人恶狠狠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迅速远离，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下。

空气越来越热，但他只是留在原地，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片荒原上。头脑像是生锈了一样难以转动，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把他丢在这里？之前那个看起来很友好的前辈呢？

他低下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常年跟着科考队到处跑，手上应该早就留下了许多伤痕。但是现在这双手却只有刚才在地上擦伤的红痕，其余的伤疤一概消失。

“这……”

脚底下传来了震动，哪怕他坐在地上也被颠得左右摇晃。地表形态因为内部的剧烈活动而扭曲，平地很快出现了一条裂缝，他向着火山内部滑落。

不远处的火山口开始冒出黑烟，硫化物的气味弥漫在火山口附近。仪器们如同从睡梦中被惊醒，发了疯一样的报警。屏幕上的数值不断跳跃，最后统一逼近红线。

帕拉塞尔火山要爆发了。

空气中的尘埃浓度急剧上升，滚烫的烟尘简直是要堵住、熔化他的气管。这个时候应该逃跑，不，他就不应该靠近这个危险的火山！

红色的，黄色的岩浆翻涌向上，而他向着火山深处滑落。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这种双向奔赴还是不要为好。

炽热的熔岩很快就能将他和周围的仪器一同吞下，连一具骸骨都不会留存于世。那些数据，他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才获得的数据也会变成一堆没用的废料，变成他的陪葬品。

在资料里，帕拉塞尔火山明明是休眠火山，探测的结果一开始也表明了它至少在未来五年内会保持休眠。是谁惊醒了这座本该安睡的火山？

高温仍然在压迫他的全身，呼吸将带着火山灰的气体抽入肺部，条件反射地咳嗽时又会吸入更多的烟尘。

被窒息的感觉扼住喉咙，他无力控制自己的四肢做出什么求生的动作，于是只好看着自己坠落到岩壁上插着的某根尖锐物体上。重力和尖锐部分的联合打击迅速撕裂了他的皮肤，穿过肌肉，抵达肺部；而它的分支们也各自选好了喜欢的位置，然后以同样的方式破开了他的身体。

穿刺时肌肉被扯开的感觉让他清醒，辨认出穿刺的物品大概是某种生物的骨骼。

等等，在火山内部，为什么会有生物骨骼的存在？不，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快被扎成筛子了，为什么完全没有疼痛感？

消失的疤痕，突如其来的火山活动，看不清面容的人，以及失去响应的痛觉系统。

“我这是在做梦吧。”

尽管一张嘴就有血液从内部涌出，一呼吸胸腔就传来撕扯的感觉，但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把自己的头抬起来，调整一下位置，把脖颈对准了下方空闲的骨刺。

“想要从梦里醒来，最快的方法当然就是——”

拼尽全力往下一砸，空气就从脖子正前方撕开的部分涌入，头部剧烈的甩动险些把他的颈椎骨给带飞出去，血液瞬间冲上大脑，眼前出现一片电视机无信号时的雪花，很快又变成一阵阵的黑影。

反应迟钝的痛觉神经终于开始工作，尽职尽责地把每一处伤口的感觉反馈给大脑，包括脖子上新打开的孔洞。

回归到现实世界，周围仍然是夹杂着气孔的火山岩壁，高温热浪也仍然阴魂不散地影响着他。从梦境中带出来的幻痛不值一提，真正威胁生命安全的是脚底下正在上涌的岩浆，距离自己所在的平台不足五十米。

他得出去，他不想死。

然后，他在探出手的那一刻再次陷入了停滞。

那是一只爪子。爬行动物的爪子，但又有区别。仅有四指却更加灵活，能够轻易地做出人手的动作。

身后的岩浆可不会坐下来等他思考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会从人变成这副鬼样子，他也只好尝试操控这个变成爬行动物的身体快速攀登。

不得不说，这些带着锐爪的肢体比起原本的手脚更适合攀爬，如果不是身后拖着一条沉重的尾巴，外加对这具四足行走的身体使用不熟练，他早就出去了。

求生欲使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几乎是以闪现的速度冲到了离他最近的裂隙处。

马上就能逃出去了！

然而他似乎低估了自己的身体变化程度，原本容得两人通过的缝隙，在他把上半身像挤快用完的番茄酱一样挤出去之后，好巧不巧地卡住了他后半截身体。

双手撑住边沿，里面的两腿不停试图扒拉周围的岩壁借力，拼尽全力把自己向外拔，力度之大，周围的地面都出现了些许裂痕。

然而他的下半身还卡在里面。

尾尖已经能感受到呼啸而来的热气了，他越是着急就越难把自己挣脱出来。

怎么办，好像要死了。下半身会被烤熟的吧，整个人都会变成黑炭，然后被风一吹就散的吧！不对，应该是连灰都不剩，彻底变成熔岩的一部分，向四面八方流淌。

剧痛传来。这次不是睡梦里的幻痛，而是真真切切的皮肤被高温熔毁的痛觉。尾部已经被追上了，很快身体的其他部分也会被这些高温的液体吞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过世的亲朋好友在向他招手了。

被浸泡后的疼痛越来越往上，他的挣扎也越来越骇人。

不想死，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不能停下。

在他专注于对地面又抓又挠的时候，从背后投下来一片阴影，随之而来的后颈一阵剧痛——然后，他被人拽着后颈的位置，像胡萝卜一样被拔出来了。

真的是拔出来，还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嘎吱”的声音，地面上甚至留下了一个近似圆形的孔洞，边沿的岩石向上翻起。

拖着他跑了几十米后，他就看着地面离他越来越远，熔岩从裂隙中漫出，迅速覆盖了他刚刚被卡住的那片地块。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止是被拔出来，而且还被带上天了。

迟到的惊慌失措让他疯狂挥舞四肢，上方那个抓着他的不知名物体不耐烦的呵斥他：“不要乱动，你想掉下去摔死吗？”

好的，抓着他的这东西会说话，不过还是闭起嘴比较好。

“……”

并非是不知如何反驳，只是他的喉咙似乎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一张开嘴，出来的竟是一声嘶鸣。差点忘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别的物种，想要用爬行动物的声带发出人类的声音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该不会是出生的时候脑袋撞到蛋壳了吧。不对啊，按理来说你家人不会随便扔下你的。喂，小不点，你爸妈呢？”

虽然他头脑朝下气血上涌，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感到胃部紧缩，只要把嘴打开就能吐得稀里哗啦，但他还是模糊辨认出上面那个家伙在损他。

好生气，但是又不敢乱动。

“……不会说话？”

抓着他的那个家伙见他迟迟没有做出下一步行动，也没继续缠着他问这问那，只顾往目的地冲刺。他们两人就以诡异的姿势继续前进，一个在上面飞，另一个在下面吊着，仔细一看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喂，这就晕了？”

脸颊剧痛，他再次睁开眼睛。原来刚才是梦中梦，把他唤醒的人正在对面一边甩手一边抱怨：“你的脸皮怎么这么膈手。”

啊，想起来了。刚才被过分激烈的心跳和血流冲晕了，都忘了想想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变成了类似于超大型蜥蜴的生物吗？

“蜥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是龙，比那些细小的生物高了不止一个等级，把龙和它们类比简直掉价！你没有常识吗，还是你爸妈没来得及给你记忆传承？”

这个男人能听到心声？

“稍微动用了一点特殊能力读取你的思维而已，毕竟你现在不会说话。我的名字是亚萨利格，你以前的名字是什么不重要，因为以后你再也用不上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是阿玛罗尼，明白了吗？既然你父母把你丢下了，那现在把你捡回来的我姑且算你半个爹了。”

虽然语气让人火大，但说得好像是事实。阿玛罗尼的脑袋在垫子上挪动两寸，就当作是认同了这个新名字。不过这家伙自居养父身份，他还是不认同的。看起来二十多，再怎么驻颜有术，也只能做个哥哥辈的。

“现在回答我，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阿玛罗尼顿时感觉莫名其妙，再看看自己的现状，后知后觉发现可能是在说自己是怎么从人变成这所谓的“龙”的。

亚萨利格的表情从期待变成了讶异。

“等等，什么意思……什么叫从人变成龙？算了，我自己来吧。”

最后他的表情变成了地铁老爷爷手机，看起来已经把阿玛罗尼的思维读了个遍，并且没有从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不能怪我，阿玛罗尼想，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物种都变了。

“呃，其实你应该知道，不，应该不算你知道……我怎么给你解释比较好呢。”亚萨利格的脸部表情管理稍微有些失控，读到的信息不能说没用，只能说非常炸裂，让他没办法相信。

他原本以为眼前这个小家伙是个倒霉的出生没多久就没了亲人的新生儿，可没想到对方完全是从另一个物种转化而来的。

“这么说吧，你掉下去的那处火山裂缝里死过一只龙，很不巧你精准的摔在了它的骨头上面，也许是因为你祖上和这只龙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因为其他原因，总之它没把你扎死，反而作为一个触发器，把你也变成龙了。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很低但不是不可能，倒是不难理解。”

亚萨利格从旁边拖来一把圆凳，坐上去翘起二郎腿，动作流畅一气呵成，迅速整理好表情，一巴掌拍在阿玛罗尼脑门上，把他的睡意驱散，继续说：“你还有心情睡，不对自己的现状发表一点意见吗？”

阿玛罗尼被拍的两眼冒金星。虽然是人形，但亚萨利格毕竟还是一只龙，这一下的力度自然不轻。他抬起爪子揉揉脑袋，想说话又想起自己现在还不会使用龙的声带，只好继续用心声沟通。

“我能有什么意见，无非是两个，我能不能变回去，还有变不回去怎么办。”

“接受的还挺快，我以为你要先停机五分钟缓冲一下呢。”亚萨利格调侃道。“不过你也不需要考虑怎么变回去了，我印象中，类似的事件没有一个是以'变回原来的种族'结尾。”

“接近恢复的也没有吗？”

“有一个，不过你承担的住那样的副作用吗？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家伙还没变回人形就衰老的不成样子，最后应该是死了吧。就算回到了人类的形态，毕竟是经历过死亡才转化的，你的寿命也会因此大打折扣吧。”

寒意爬上脊椎。本就不剩多少年的寿命再打折扣，十有**是一转化回去就要当场咽气。阿玛罗尼甩甩脑袋，把那些有的没的全部扔出去，问：“那我是不是得先学学说话？我感觉你的状态好像不太好，总是这么听心声应该很累吧。”

亚萨利格的笑容不着痕迹的僵硬了一刻。虽然这个强行建立精神链接读取心声的法术确实消耗颇大，但应该也不至于虚弱的像是马上要死掉吧？还是说，自己掩饰的手法实在太差，连这个小家伙都能一眼看穿？

毕竟是活了那么久的老油条，这么一瞬间的失控也很快被亚萨利格轻飘飘地推过去了。他站起身，一脚把圆凳踹回原位，把衣服的褶皱拍平，说：“不但得学说话，还得学化形。我现在可是在旅行途中，总不能带着这么大一只龙走。变成人还是缩小成我的宠物蜥蜴，选一个吧。”

“……你刚刚好像说把龙变成蜥蜴是很掉价的事情吧，那我不要掉价。”

亚萨利格的笑意让阿玛罗尼再次打了个寒颤，难道自己不小心跳进了他的陷阱里？

“怎么会呢，我看起来像是那种祸害小朋友的家伙吗？”亚萨利格表情无辜地一摊手，摆出一副“我是单纯小白花”的样子。

阿玛罗尼闭上眼睛装死。坏了，忘记他现在还接着精神链接了。

“别装死啦——起来，我们先从龙语的发音开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