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或者手机的光没有照在阿玛罗尼身上。不远处那人摸索一会，按亮了所有的灯。
“别躲啦，看到你了。”
阿玛罗尼在开灯的瞬间就扑向架子后面，可惜对面那人的动态视力好的出奇，跟过来把阿玛罗尼堵在了角落。来人有一对好像睁不开的眯眯眼，柔软的淡粉色头发像羊毛一样乱蓬蓬堆在肩头。她的衣服比其他人更厚一些，放在美国的冬季也是夸张，肩膀上的毛领还沾着一点尚未融化的雪花。
“哦哟，是意外的客人。海德?兰斯顿，你如今依然站在我面前。讣告难道出错了，他们找到的尸首属于另一只龙？”
幸好只是把他认成了海德。阿玛罗尼暗自松了一口气，脊背都不自觉挺直了几寸。
“……咦。身体好像不是海德，内在也好像对不上号？”
当一个眯眯眼睁开眼睛，说明事态已经严峻起来。她的眼睛好像夜空星海缓缓流动——并非形容词，这人的眼球确实在进行字面意义上的“流动”，像是浮动在油中的流沙，随着她的目光活动而摇晃。她向阿玛罗尼走过来，每前进一步，都如同踏在阿玛罗尼不再鼓动的心脏上。
“数个异族的灵魂被装进了人工的躯壳，还要强行糅合在一起。这种形态不应该被称为生命，你是何人的造物？”
“你说什么？”
阿玛罗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是汹涌而来的恐惧。如同空空的玻璃瓶一般，阿玛罗尼感觉自己被面前的女人一眼望到了底。她判断自己并非人类可能是基于同类的直觉，那她又是从哪里发现“灵魂糅合的造物”这一点？
先不管这个女人怎么看出来的吧，总之阿玛罗尼不是原身这件事被林克莱特以外的人知道了。林克莱特曾在把他捡回来那晚绘声绘色地描述过这件事情的后果：她如果把这件事情抖露出去，就会有人围过来，用法术和牢固的铁链或者拘束带将他捆在手术台上——
然后他就会死掉。
不愿再联想后面那些林克莱特向他描述的画面，阿玛罗尼只剩下一个念头：
绝对，绝对不能再死一次。他不该倒在这里，他的生命不能有结束的那天。
身体被求生欲支配，执行动作的速度快过了他大脑的思考，两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向着自己一扯，而后迅速转身，利用体重将她按在地上压住，左手迅速卡在她的喉咙上。
摔下去时对方闷哼了一声，可能是磕到头了。现在这位女士是需要永远闭嘴的敌人而不是需要礼让的异性，阿玛罗尼可不会顾及什么怜香惜玉。
但这里可是市区，动手后百分之百会被查到。
阿玛罗尼的动作停滞了。他的恐慌稍微冷却，对于法律的顾及将理性重新推到前台。
可以敲晕她，然后再像林克莱特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她的精神拆出来抹去一部分……
虽然阿玛罗尼仅仅在几个月前见过林克莱特——那时还叫亚萨利格的林克莱特——对他们的好邻居这么做过，并称之为治疗。他自动忽略了林克莱特先前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并且无来由地相信自己哪怕依葫芦画瓢也能成功。
“你盯着我的脑袋。你想把我的记忆切除一部分来让我闭嘴？很兰斯顿的方式。”
尽管这么说，对方仍然没有挣扎的打算，似乎笃定了阿玛罗尼不会真的动手——或者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
“但我不是很推荐，毕竟他们家的法术依然有失败的概率，这不是占用了一具身体就能解决的，外来者——或者你希望我称呼你的名字？”
阿玛罗尼的声音有些颤抖，如破旧的提琴被拉响般刺耳。他说：
“我现在更希望你是个死人，小姐。”
最后一丝迟疑也消失了。如果说对精神动手术来封口也有失败风险，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位女士变成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一小盒呢？
咔。
冰锥，他用的最得心应手的冰锥。透蓝色的冰在法术的加持下拔地而起穿过喉咙，成为宣告死亡降临的第一颗钉子。阿玛罗尼站起来，看着血从破口流出，在地上晕开一大片深色。
咚。
水元素聚集，打碎了周围的灯，这片区域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另一部分粘附在女人的头部，包裹起来，确保她不会有喘息的可能。
他仍在继续。点断音阻滞法术的规则被抛在脑后，伴随着流畅不停的咏唱，漂浮在空气中、附着在墙壁上的细密水元素活跃起来，在银龙的指尖凝聚出一场小小的风暴。
一场雨会冲走这位女士存在的证明。
第一滴雨穿过地上的尸首向上飞去，还没等他松一口气，新的状况又摆在他面前——
地上这个东西，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像尸体？
本应该被融化在雨滴里的尸首没有消失的迹象，只是颜色越来越浅。阿玛罗尼皱着眉蹲下，捏着尸体的手腕抬起她的胳膊。
手感不对，这……不是血肉之躯。
背后响起一声叹息，吓得他头发都要炸起来。
“好粗暴的方式啊。”
淡粉色、头发毛茸茸的家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恢复成了慵懒的眯眯眼模样，靠在墙上笑着问：
“你要再杀死我一次吗？”
普通人看到这本该气息断绝的人又好好的出现在背后时，第一反应是什么？是诈尸，或者回魂，总之这件事情因为没有对策而显得非常恐怖。
然而阿玛罗尼有反制手段，状况立刻就从鬼故事变成攻防战了。
“如你所愿，女士。”
阿玛罗尼抬手的同时，几粒闪光迅速飞出。粉发女子猛的蹲下，依然没能完全躲开那几颗飞来的雨点。它们擦破了她的脸颊和脖颈，砸在墙壁上散开，又在看不到的角落回到阿玛罗尼脚边，紧跟着他高高扫出的一腿飞出去。粉发女子刚支起来的身体立刻又弯了下去，干脆在地上滚了几圈，远离阿玛罗尼能踹到的范围，而后迅速起身，转身就跑。
她没能如愿。再一次被按在地上，阿玛罗尼毫不留情地将她扎成了筛子。
“该死。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副备用躯体？”
按在地上的同时阿玛罗尼就清楚的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流逝”，手底下的肌肤从富有生命力的温暖柔软到变成冰冷的硅胶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隔。
“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这个定时炸弹存在的时间越长，阿玛罗尼的秘密就越有可能被抖露出去。
他无法容忍这个结果发生。当阿玛罗尼想要站起来继续搜寻时，不争气的精神却在此刻开始拖他的后腿，两眼一黑，阿玛罗尼险些摔在地上。
有什么拽着阿玛罗尼的一部分向外抽，疼痛与晕眩来势汹汹，看起来更像是奔着将阿玛罗尼一撕两半来的。
雪花点闪烁、东歪西倒的视野中挤入一片淡粉色的、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
“工资？”海德轻蔑的哼了一声，说：“那不重要。他给了我一个活命的机会——而你，兰斯顿，明知道精神空间有问题却任凭它恶化了几个月，甚至还雪上加霜地往里面放置监视的术式？”
他先前探查过阿玛罗尼一小部分暴露在外的精神空间，也从伊里兹的讲述中得知了阿玛罗尼的遭遇。眼见为证，他如何能不愤怒？更让海德无语的是，兰斯顿家精通此道，却眼睁睁让这个可怜的同族拖着病态的灵魂远渡重洋。
这个姓氏何时堕落至此？
林克莱特面对此等指责，选择立刻反击：“我什么时候不让你接受治疗了，要是放养的话你凭什么能平安的撑几个月到回英国，伯尔曼灌你那一肚子咖啡让你跟她姓了？”
海德终于还是没克制住他的拳头，直直打出，将林克莱特打的摔在椅子上，脑袋往旁边一撇，嘴角留下一缕鲜红。
伊里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忙收起隔岸观火的笑容拦到二人中间，劝说道：
“嘿两位，我这隔壁可就是警局，闹出别的是非可不好。而且你不是说有事要和他交代吗，阿玛罗尼？”
至少不能现在撕破脸皮，还有别的事需要。海德的后槽牙都要磨碎，也只能顺着伊里兹给的台阶生硬地掐断话头。
林克莱特则一直盯着对方的表情。在他指责自己时，神态是居高临下的，这是长辈训斥的态度。而在他提到伯尔曼时，那人眉头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而后的出拳也饱含怒火，这一拳是情绪使然。他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发言，很快推断出激怒对方的点应该是伯尔曼这个姓氏。
在多年之前伯尔曼的确名声不佳，明里暗里敌视的不在少数，可态度如此尖锐的在那些年代里也是少见。在这些对待伯尔曼态度激进，除之而后快的分子里，活的最长的那位也已经在上个世纪的战争中离世。
对，是少见，而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
最晚过世的那位海德?兰斯顿。多巧啊，这也是一位兰斯顿，只不过离群索居多年，最后不过随着一纸讣告匆匆入土。
林克莱特忽然有些感谢他年轻时泡在图书馆里的时光了。至少在这种奇妙的地方发挥了作用，对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希望留在这里的话。”林克莱特擦掉嘴边的血液，皮笑肉不笑地说：“但是我会在家留一份苹果派给你。”
海德的半只脚已经跨出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伊里兹只能站起来拍拍衣服，接下了海德扔给他的工作——很难不怀疑是某人余怒未消的公报私仇。
哪怕是天天窝在楼上赶稿，伊里兹也没忘记他的表演技巧。划开锁屏，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而后惊讶的倒抽一口气，他说：
“哎呀，糟糕了。你来的时候被人看到了呀。”
林克莱特没理他。
“协会的伯尔曼女士已经杀到楼下了，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林克莱特久违的想要叹气，这个意外的收获他可以不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