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梦还是现实,黎琛宇回到了比清晰又如影随形的噩梦更早之前。
这次他站在旁观者的视角看见了那个很小的黎琛宇。
或者他没有姓名。
四岁的小孩站在福利院的门口,抱着一对夫妇的腿,哭喊着说要回家。
院长看着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上前牵住这个第二次被送到福利院的孩子。
上一次也就一年前,院长捡到这个蹲在门口的小孩,问他,他却垂下头说,“妈妈让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却连这都回答不上来。
院长把他领了回去,看他瘦得跟竹竿一样,营养不良的样子,干脆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就跟他姓,叫黎大勇。
他经常被别的小朋友嘲笑这个名字,虽然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连他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了。
直到几个月前,他被一对夫妇领养回了家,再没有那些烦人的小朋友嘲笑他的名字了,终于被勉强称得上是爱的家庭氛围包围,但拥有爸爸和妈妈的幸福截止于多年未孕的妈妈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面露难色的夫妻看着院长牵着黎大勇走进福利院,黎大勇哭着回头看他们,却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妈妈对视上,像是摆脱了一个大麻烦。
黎大勇转过身,抬起胳膊把眼泪鼻涕擦得满脸都是,但是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那么小的他窝在小木床上,思考,第一个妈妈送他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如释重负。
他不记得了,甚至现在的黎琛宇回看第二次被扔到福利院的自己,都怀疑这画面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臆想。
毕竟哪有人这么倒霉,会被抛弃两次。
之后的很多年他还在期待能有一个家,根据之前的经验,他总结出一个关于名字的定理:第一个妈妈连名字都没有给他,所以她从一开始就铁了心不会要他,第二个妈妈也是,而黎院长给了他名字,所以福利院是他第一个家。
能拥有姓名的地方,才是家。十八岁的黎大勇决定送给自己一个名字。反正他不会抛弃他自己,他永远不会被抛弃了。
可是他还是要被抛弃第三次了。
他在被陆应逾通知要被赶走的那几天里,没法再幸运地像在梦里第三视角的旁观,而是又成了被抛弃的亲历者。
陆应逾在那之后没有再来过他的房间,对他的礼貌问候也只是草草回复,在陆应逾半夜造访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又燃起一丝希望,告诉他能再满足陆应逾的**,却还是被推开了。
他好像对陆应逾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他照镜子的时候想不通,却只能接受陆应逾这样见多识广的高级人应该是玩腻了的结果,可是他明明工作得很卖力,把陆厘的钢琴课排得满满的,把栗子照顾得越来越胖。
栗子应该算是陆家人了,因为按照他的“名字定理”,陆应逾赐给了它一个名字。
可是就算他在陆家扮演一个集太子伴读、弼猫温、陪老爷睡觉于一身,虽然听上去稍微有点不伦不类的角色;而且他想要的很少,他只要能住下去当作酬劳就行。可是他的老板还是不满意。
梦里一片混沌,被抛弃被欺辱的情绪捂住他的口鼻般让他窒息和难捱,他如死里逃生般睁开眼睛,他被陆应逾圈在怀里,才发现泪水把他的睡衣都哭湿了,他突然诞生一些不属于被雇主开除时可能产生的可惜和不舍。
窗外晨光熹微,已经是凌晨。
他继续往陆应逾的怀抱里钻了钻,享受最后一点温存,但很快又强撑着理智睁开眼睛,复盘这一段时间的相处。
算了。要怪就怪他自己。
但是这一段时间的种种很容易让他产生像家的错觉,特别是给陆厘过生日的时候、和陆应逾牵着猫散步的时候,所以也不能太怪自己,没有过家的小孩突然产生贪恋其实也在所难免啦。
想到这里他的泪腺又开始工作了,脑子想得好好的,心里又被抛弃的落差感浸润。
这算哪门子的被抛弃啊,人家看你可怜收留你,让你干点能干的事,现在不需要你了而已,尽给自己加戏。
陆应逾感觉到怀里的人跟开了震动模式一样,也被闹醒了,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抬起来,立刻擦了擦蒙上水雾的眼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的至于吗?
他看了眼时间,才五点多。
就这么不想去乐团?
那你说呀。
陆应逾刚睡醒脑子不太清醒,但却发现,黎琛宇很少会和他说自己的感受,就像现在,就算再不想出门,都还是会含着眼泪给他提供微笑服务,然后再一个人偷偷躲起来赌气。
由此延伸,他突然想到很多时刻,就连在做i的时候,黎琛宇也会问他舒不舒服,自己疼却很少说,只会把脸蒙在被子里哭、跑到浴缸里哭。
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是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联想让他心情很不爽,他皱着眉把想要躲到床角落里去偷偷哭的小人拽回自己身边。
“不许哭。”
语气里的不悦让黎琛宇心口紧了一下,但是却感受到一只手在温柔地轻拍他的背,让他安心了很多,像是第二个妈妈在抛弃他之前哄他睡觉时那样。
陆应逾在心里想,算了,只要他肯开口说自己不想去,今天就先不去了。
黎琛宇哭累了睡过去了,陆应逾却没办法再睡着了。
直接起床给特助打了个电话,说让司机不用来送黎琛宇了,他自己送。
黎琛宇磨磨蹭蹭地走下楼梯,陆应逾坐在餐厅里吃着早饭,等着他走过来,余光却看见黎琛宇直接去了客厅的阳台上,用铲子把猫砂吧啦了两下,又捧起栗子嘀嘀咕咕说了几句。
陆应逾竖着耳朵想要听,却什么都没听到,看见黎琛宇往餐桌这儿走,他清了清嗓子。
“应逾哥,对不起,让你昨天没睡好。”黎琛宇拿起一片吐司。
陆应逾看他两只眼睛肿得跟被揍了一样,刚想说话,却听到他故作欢快地说,“以后应逾哥就可以睡个好觉啦。”
陆应逾闷闷地“嗯”了一声。
餐桌上陷入长久的沉默,陆应逾一直在等黎琛宇说自己不想去乐团,喝咖啡时顺带瞟了一眼他,却只看到他只是偏着头看向不远处捧着小球玩的栗子,神情专注,眼角却又盈出一滴泪,任由它滑落。
“黎琛宇,”他不想看着黎琛宇独自黯然神伤,为什么不和他说呢,他主动挑起话题,“今天去乐团要和别的小朋友好好相处,要是有人欺负你,要告诉我。”
提及这件事,黎琛宇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头埋进碗里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干净,顺便把嘴角的那滴眼泪舔掉了。
陆应逾沉默,看着黎琛宇去沙发上把一个普通得没有任何大牌logo的双肩包背到背上。
他心想,算了,就算他不肯说,要是他等会再哭一下,今天就先不送他去乐团了。
汽车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跟随导航上的播报,距离越来越短,他假装频频看导航研究路线,实际上他是这个乐团背后最大的金主,算得上轻车熟路。
陆应逾从后视镜瞥了他好几眼,只看到他抱着书包,郁郁寡欢地看着窗外,丝毫不关心还有多久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甚至还有几分太久没出门盯着窗外景色的新鲜感。
直到那栋气派又有格调的白色建筑进入视线,他终于看到黎琛宇的眼神闪了一下,却也仅此而已。
车速越来越缓,就在即将停止在路边的一瞬,却又丝滑地提速行驶进入主道,直到开出下一个路口,都没有停车的意思了。
黎琛宇侧头看向陆应逾,“应逾哥,你开过了。”
凭着下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陆应逾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故作镇定,“不想去今天就不去了。”
黎琛宇张了张嘴,刚想说我没说不想去,但想起这两天的自己的状态,确实不像是愿意的样子。
做了好几天的心理建设,现在已经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出门了,现在却突然被拦住说暂时不用死,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但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汽车驶进一座气派的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今天很忙,没时间送你回家了,在我办公室里呆一天没问题吧。”
陆应逾见黎琛宇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黎琛宇其实想说的是,“我不会打扰你吗?”
但是听到陆应逾这么说,就直接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黎琛宇跟在陆应逾后面,坐了总裁专用电梯,直到走进气派的总裁办公室,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习惯性地环视这一间房间,像电视里一样的落地窗,和质感高级的真皮沙发,等看到老板桌时才和旁边的陆应逾对视了一眼,有些拘谨地垂下头。
陆应逾不以为意,牵起他的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又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扇门,“你想要呆在这里也可以,去房间里也可以,里面有张床,累了可以去睡觉。”
“我坐在这里就可以。”
陆应逾点了点头。
一上午打了两个视频会议,看了好几份文件。
再抬头看到茶几上堆满了让秘书送来的零食,黎琛宇盘腿坐在沙发和茶几中间的空隙里,正啃着一根草莓味的冰激凌,很明显吃的速度赶不上融化的速度,融化的汁水正沿着他手往下滴,他连忙抬起手伸出舌尖舔着手腕的位置,这神情和动作看得陆应逾喉咙发紧。
但不得不说,这画面配合着偌大的总裁办公室,割裂得让人觉得搞笑。
好几天前就说得好好的,去乐团的,现在这小屁孩儿怎么在他办公室里啃冰棍啊,要是让那几个老头董事知道了,不得把他嘲得往地洞钻啊,以后董事会都别想好过了。
陆应逾陷入反思,荒谬。
他从早上起床开始心情就特别乱。
为什么?
因为他看到那两只大行李箱又被重新打开,摊在地上,里面摆进了零零散散的衣服和物品。
想到这里,陆应逾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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