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段往事

迎新晚会上,王耀终究是没有顺从伊万跳女步,对于伊万提出的这个无理要求,王耀是这样回应的。

“布拉金斯基同志,您完全没有理由生气,您的要求无理且可笑,我完全可以拒绝。”说完,王耀“通”地一屁股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几乎整个人都被沙发的布艺抱枕包裹,他穿的是伊万给他找出来的旧西服,随便一眼就能看出这一整身不是王耀的衣服,这样一身粗呢的衣服出现在王耀的身上,就如同黑发东方面孔的王耀出现在这个西方化的舞会上一样,格格不入。

可是伊万并不这样想,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点子能反驳王耀的话,他承认自己要求无理,可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大错,也犯不着这个中国人这样生气,他手里提溜着外套站在王耀坐着的沙发旁,随手拿起旁边高桌上的酒,靠着墙一个人喝了起来。时不时地,他偷偷瞄一眼身边的王耀,可是很可惜的是,旁边的少年没有一丁点想要搭理他的意思。于是他又扔下酒瓶,就那样抱着膀站着,故意把胳膊、肩、肘弄出咔咔的响声。

就这样,两人僵持了大约一个钟头,王耀站起身,怔了怔,转到伊万面前“我有点冷,想先回去。”

这显然是撒谎,房间里虽说还没有供暖,可是窗户紧紧的关着,人又多,伊万特意找出来的厚衣服,是怎么也不会冷的,他看着王耀略微扬起的脸,反驳的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在这相处的半个月里,他问过王耀为什么不经常说话,他看很多和王耀一样同来的中国学生,是比这边的人要开朗的,得到的答案是“说多,错多”。这个小小的道理在今天被伊万活学活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和别人打了招呼,就大跨步跟上王耀飞快的步伐,把手里的外套披在王耀身上。外套有点大,几乎是快要到王耀的脚踝,王耀使劲裹了裹,一股扑鼻的伏特加酒气和训练场上枯草的味道飞奔向他的脸,他感到一阵热浪,把脸使劲缩了缩,他并不反感这样混杂的味道,首先这味道并不难闻,他在家也常常闻到,其次,在这样一个比东北的秋天还要短暂的秋天,他切切实实的需要着能覆盖全身的温暖。

“王耀同志,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跟万尼亚说话?”伊万努力地把声调弄得显得像个小孩子,他是深谙这个套路的,每次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冬妮娅姐姐都会尽量满足他的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愿望。

“我只是……等等,万尼亚,这也是你的名字吗?”王耀本来绷着的脸被彻底逗笑了,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俄国人有昵称这一讲,大家都以大名或姓氏相称,这样的昵称,他第一次听到。

“算是吧,”伊万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故作真诚地回答“王耀同志如果想,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王耀的眼珠在眼睛里转得飞快,随后他调整了表情,使脸上任何一块肌肉都不显得那么尴尬。秋日漆黑的夜里,路灯如同将灭的碳发出幽暗的昏黄的灯光,伊万站在灯光下,王耀抬眼,刚刚好看到他整个人被丝状的灯光包裹着,几乎每一根金色的发丝都在回应着灯的照拂,在王耀童年记忆的监狱里,曾经有个勇敢的兄长站在如盐的月光下,也是这样被光笼罩。监狱里的兄长的演讲王耀听不懂,可是他的激情,王耀是读的懂的,兄长被带走再也没回来的形象他是记得的,恍惚间,伊万的身影和童年里兄长的身影重叠,王耀清澈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烁。

伊万·布拉金斯基将这样的神色形容为敏感的中国人,可是面对着这个“敏感的中国人”他心里竟是平白生出了几分敬意。他用围巾长的一段松松垮垮地包裹住王耀瘦的筋骨分明的脖子,开口道,“王耀同志,我曾听中国人说过一句话叫交浅言深,也许,你可以更信任我,最起码是真的把我当朋友。”他的声音显得不像平时那样柔软,语气也更坚定,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毫无忌避地与王耀对视,得到的回应是一个真诚的拥抱。

回寝室的路上,伊万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王耀的身体在向他靠拢,只是王耀依旧不发一言。在伊万的印象里,王耀是安静的,很符合他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的,可是如果较真来说,这种印象是不对的,伊万在二战的东方战场上见到过活泼的中国小伙子们,他们那时和现在的王耀一般大,整日没命的唱歌,甚至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和这些苏联派来的小伙子们玩笑,就是在这样的战场上,伊万学会了几句中文。可是王耀,他看起来和那些中国小伙子们没什么两样,在他读报纸的时候,在听到家乡解放和朋友庆祝的时候,他们是一样的,那个瞬间的王耀可以完完全全的把自己隐藏在留学生堆里。可是现在……

两人无声的走着,路灯实在太暗,路又实在不平,鬼使神差的,王耀轻轻握住了伊万的手,“你的手好凉,”他轻声说着,“可是我不打算把外套还你。”说完,他笑了。王耀第一次在苏联的土地上笑得这样放肆,只是声音还是轻的,他回眸,右肩膀靠在伊万西服马甲上衣兜沿处,就连他的肩膀也感觉到伊万炽热的心跳。

寝室里静静的,偶尔听到楼下舞会结束刚刚回寝学生的吵闹声,真是一场热闹的舞会,王耀心里想着,他站在窗口,看着柿色灯光下三三两两回寝的学生,楼下,王耀的朋友一扬头,目光正好与王耀对视,楼下这个生于东北,长于东北的小伙子显然也招架不住苏联的烈酒,脚下的步子不住地画弧。王耀在楼上看着,朝着朋友做了个嘲笑的表情,楼下的小伙子则饶有兴致地吹起了口哨。他吹的是王耀自幼听惯了的东北民歌,引得王耀一字一字地跟着低声吟唱,于是秧歌队的画面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了。

伊万并不习惯熬夜,可是王耀倒时差却弄得作息有些混乱,在伊万将睡未睡之际,他听到了王耀喃喃地细语,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应当是在和他说话,因为他听到了王耀带些口音不甚流利地俄语。

“回寝室的时候,你说我其实可以更信任你,在我们那边,这叫交老底,假如我把老底都交给你了……”

还没等王耀说完,就听到伊万急切地回应,“我不会说出去一个字的,真的,我以我的生命发誓。”

“别胡说!”王耀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大概停顿了几秒,他的语气回归以往的平静,“现在,看似和平,可是两次大战中间又相隔了几年呢,如果又发生战争,那生命又算什么,难道真能被你我主宰,拿生命起誓,未免可笑。”

“怎么这样悲观?”伊万打岔说,显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不带有一丁点思考。忽然,伊万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扭头看向窗边站着的王耀,小心地揣测着他的情绪,随后他改口说:“我以我的党性发誓……”

“你,”站在窗前的王耀回过身,他神色显得有些急,语气里带了意思责怪的意味,“你非要发点什么誓吗?还是说你们苏联人个个都是这样?”

发誓是最没用的,王耀深知这一点,在他刚刚读小学的年纪,一个发了誓的人把他们全家送进了监狱,又有发了誓的人把监狱里的兄长送上了绞首架,他出了监狱又开始四处流亡,家乡,在王耀的记忆里似乎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承载着情感寄托的符号。

他用轻缓的语调讲述着自己幼年时的流亡,伊万从床上坐起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人是何等的相像,他从草原被迫搬离,永远离开那小小的木刻楞的时候,也是刚刚开始读书的年纪。“我们是两个苦命人,”伊万嘲讽地笑着,“你也许会喜欢读一读我们这边的故事,在我们这里,人们相信每个人生来有罪,经受的苦难是用来赎罪的……”

“伊万,你知道吗,当家乡变成一个符号的感觉,就如同我现在,我在想一个虚幻的地方,好像真的不是在想我的家人,而是一个松弛的东北,是这样的乡愁。你能,多多少少明白一点我的意思吗?”王耀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站在月光下,就那样恒久地站着,凝望着窗外缺了口的清冷的月光。

“王耀,同志,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伊万在心里回答,不知怎的,他的答语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王耀的轻声诘问也变成了一首无尾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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