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前,江满似乎看见两座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坟前出现了一个恍若卡冈图亚的黑亮色裂痕。
其中纹路不断糅合运动,仿佛沼泽一般不断吸引着他的思维下陷。
本以为这是穿越回去的预兆,然而失去意识以后,他又梦见了那年聚会后的月下。
林之涣的手插在衣兜里,尝了两口酒后的他面色泛红,眼睛似是氤氲上一层雾气。
他说:“如果有人生来就是不被祝福的呢?”
江满不解,林之涣也并不在意。
继续道:“有那样一个人,从还未出生就被赋予了拯救另一个人的意义。可最后这个意义并没有实现,那么是不是他也就没有必要存在这个世界了?”
“为什么没有实现呢?”
林之涣愣了愣,而后看向江满,“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想?”
“我拯救别人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你是被救的那个。”
江满想不明白,林之涣似乎也并没有真的想听他回答,笑了笑又说:“那年那个人得了一种病,我的出生是为了给他输血的,但后来他病情恶化,很早就离开了。所以所有人都怪我来得太晚。”
想起来曾听他们说过的林家的那些事,江满问:“你妈妈?”
其实他想问的是: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你妈妈吗?
但林之涣却说:“不是,我哥哥。”
被困在梦中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原本由于时间过久而忘却的一些细节,江满都再一次重新记起。
包括那段在这天之后几乎全部模糊的关于林之涣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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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声与仪器运行声逐渐清晰,其中仿佛还夹杂着江春晚和江辉隐忍的争执声。
江满缓缓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一片纯白,然后是深红色的输液管和插着绿色留置针的手背。
这只手依旧很小。
为什么还没有回去。
他张了张嘴,声音从喉咙中挤出来,“妈妈。”
门外轻微的谈话声顿了顿,又过了几秒,江辉推开门走进来。
江满注意到他红着眼框,但嘴角是带着笑的。
“妈妈呢?”
“你妈妈她……”
没等江辉说完话,江春晚也进来了,眼眶更红,声音也还带着哽咽,“小满,做噩梦了?”
江满摇摇头,一边等着他们接着说话,一边用眼神轻轻扫过这间病房,企图判断出当下又是什么情况。
“饿了吗?但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等会儿吧。”
江春晚的话越往后说声音越小,最后似是终于忍不住,匆匆转过身去,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离开了。
有过一次经验后的江满有了些猜测,偏过头问身侧的父亲,“现在是几月?”
“十月了。”江辉替他掖了掖被角,瘦得过分的脸上挤出笑容,“还要再输一会儿,要不要看书?”
“十月吗?”
一次晕倒竟过去了快三个月,但江辉和江春晚的样子却并不像他第一次醒来。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又穿越了。
这一次是直接发生的同时空单线穿越,他穿到了三个月后。
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为什么会在输血?
江满抿了抿唇,试图想出一种话术不让江辉起疑。
但是一回头,正好看见了床头的那面镜子。
而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没了头发。
恐惧感油然而生,他眼神颤抖地盯住那面镜子,一句话都说不出。
“小满,我们会好起来的,要不我还是把镜子放起来吧?”
江辉于心不忍。
两个月前,江满刚刚确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起初小孩子并不愿意相信,哭着和他们解释,说生病的人根本不是他。
后来有一天他才终于接受一般,嘱咐他们将镜子放在床头。
自从确诊以后,江辉就花钱给他买了一只手机。
平时他在医院的日子,日常是上药和化疗,只能靠手机和看书来打发时间。
江辉离开后,江满从病床上磨蹭着坐起来。
病房不大,但只摆了一张床,看起来就十分空旷。
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摇摇欲坠的树叶。
浏览器上详细地介绍了白血病的预兆和患病后的变化。
他记起自己刚来时是在高烧后转醒,又想起穿越前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和喝中药也治不好的鼻血。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命运和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所谓的奇幻冒险、时空穿越,其实际根本就是上天怜悯。
那他呢。
他怎么办呢。
江满忽然很迫切地想要回家。
即使是死去,也想回到自己真正生长的地方。
那里有他的家人,还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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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满是在又一次化疗之后才知道江春晚和江辉这几天一直在吵什么的。
缓慢注射的药物使他即使在结束后也觉得疼痛难忍,下嘴唇上被咬出一层明显可见的血痂。
父母在结束后就被医生叫走,因此头顶并未穿戴整齐的帽子也没人替他整理。
江满实在太疼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扶正它。
他在帽檐下痛苦地闭上眼。
那两位给江满换药的护士大概以为他睡着了。
声音很小地讨论着这几天科室里经久不变的话题。
那位新来的年纪最小的白血病患者,病情再次恶化。
经过几个该领域顶尖医生的联合会诊,当下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再生一个孩子。
但这对父母对此好像各执己见。
江满醒来后正好看见母亲在他床头睡着了。
他叫她,“妈妈。”
江春晚睁开眼,避开留置针握住他的手掌,“感觉怎么样?”
“不疼。”
江满抿紧嘴唇,半晌,心情复杂道:“我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
江春晚愣了一瞬,而后难看地笑了笑,“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不要。”江满固执地说:“真的不要。”
“小满……”江春晚张张嘴,“你还小,你不懂……”
“我不要。”
第一次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时他没有哭,被迫接受自己患上白血病还不能表现悲伤时,他也没有哭。
然而三个字再次说出口,江满感觉到眼角有湿润落下。
江春晚心情复杂,但看着江满掉眼泪还是心疼。
她首先伸出手替他擦干,然后挤出一个笑容,“能告诉妈妈为什么吗?”
江满移开眼,她猜测说:“是怕有了弟弟妹妹,我们就不管你了吗?”
“小满,爸爸妈妈是不会不管你的。”
“妈妈。”江满第一次打断江春晚说话,“如果我是健康的,有一个孩子和我一样生病了,需要我给他输血,你会愿意吗?”
江春晚顿了顿,听见这个刚过十岁生日的孩子继续道:“我不愿意的话,他的妈妈会很伤心吧。但如果我愿意的话,你会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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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江满再没听见过父母吵架。
又过了一个星期,10月19日,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稍微长了一些出来。
在洗手间里,对着那面大镜子,他久久注视。
那个年仅九岁的小江满是否曾短暂回来过?
床头的镜子又是不是他留给自己的提示?
许久,江满说了句“谢谢”。
今天他的状态很不错。
窗外的叶子相比第一天掉了许多。
他披上一件外套,准备去医院楼下的花园里转一圈。
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父亲曾说患上这个病的治愈率并不低,儿童还要更高一些。
于是他感恩上天给他这样的机会,甚至猜想会不会是想让他积攒一些经验,这样才好在回去之后更积极地面对病魔。
花园里常有病人在这里散心。
江满每天都有一个任务。
那位总是坐在喷泉边的老爷爷会在下午三点时给他五块钱纸币,他需要拿着钱去帮他在医院门口买一只烤红薯回来。
他还特意问过医生,得知老爷爷其实不是医院里的病患,是可以吃烤红薯的,这才答应下来这份差事。
据说爷爷曾是医院的一名保安,上了年纪以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他谁也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曾在医院做了四十多年的工作,只承认这里才是他的家。
他的孩子们没有办法,于是在医院门口给他租了间房子,方便他每天被护工推过来看一看。
但今天的天气不太好。
刚下过一场大雨,秋风中泛着寒意。
江满裹着外套下楼时,冷空气冻得他忍不住将头顶的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爷爷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歪着头,死盯着喷泉中不断涌动的水面。
江满也不说话,走到他面前蹲下,伸出手掌活像个找家长要零花钱的孩子。
爷爷浑浊的眼球这才转了转,半晌咧开嘴笑,他叫他:“小满。”
说来也很神奇,连自己孩子都认不出来的老人却记得江满。
医生和江辉说可以让他们适当接触,也是为了江满能有一个机会多接触外界,适当舒缓心情。
常年不与外界接触导致爷爷的行动也有些不便,他慢吞吞地从腰包里掏出五块钱,“地瓜。”
有时他会说红薯,有时会说地瓜,有时候甚至还会叫成土豆。
江满笑了笑答应下来,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拖着轮椅把爷爷往屋檐更深处挪了一些。
许是下雨的缘故,平日里起早贪黑的摊贩也不见踪影。
江满挠了挠头顶的帽子,他担心以爷爷的状态要是吃不到红薯会着急。
实在没办法时,想起来自己家楼下那个经常卖红薯的小店。
他有些迟疑,毕竟自从穿越过来以后,他还没有回过白鹤路,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也许是包藏着私心,江满还是拦了一辆车离开了。
但是正如他所想的一样一切如旧,除了因为时间线的原因有些店名对不上号以外,连卖地瓜的老板长相都是类似的,不过年轻了一些而已。
江满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他忽然想去楼上看看。
那家里也是一样的吗?
他稍微有些紧张。
现在这个点爸爸应该是去上班了,妈妈会在家里吗?
直到走到那扇白色的大门门口,江满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这就是他的家。
江满呼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门被打开。
江满看见了浑身湿透的江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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