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和十四年冬至,盛京。
天色未明,街市尚静,却有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灯火阑珊。
城中百姓们早早起身,准备着冬至的祭祀与宴席。街头巷尾,孩童们嬉笑打闹,老人们围炉而坐,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穿过小巷,只见一年色尚轻的姑娘正疾步追着前面身披一袭雪白狐裘大氅、步履匆匆的纤细身影。
“小姐,您慢着些,当心路滑失足。”
“无碍,掌柜的答应今日一早便可交货,我得赶紧去瞧瞧。”
“小姐的眼光是极好的,夫人瞧见定会欢喜。”
“嗯,只是北边许久未来信儿了,母亲虽面上不言,可心中怕是担忧得紧。”
“有夫人和小姐的日日祈福,定会保佑将军和大小姐平安归来的。”
“但愿如此。”
“吱呀——”一声,成衣铺的掌柜一脸倦怠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掌柜的抬眼瞅见来人,霎时一改几夜未能好眠的憔悴模样,扯起一抹谄媚又讨好的笑容连忙上前迎接。
“呦!鸢二小姐来得正巧,新衣已就,特此奉上,敬请二小姐验收。”
宋知鸢微微颔首回以浅笑,踱步跟着掌柜进了衣铺。
只见一袭华丽的衣裙出现在眼前,样式新颖,布料柔软,质地光滑,纤手轻抚过金色走线,宋知鸢眼中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
今日虽为冬至,然亦是母亲的诞辰,父亲和阿姐不在,她便寻思着亲自为母亲量身定做身衣裳。
单是画稿和选材便费了好些时日,总算是在今日紧忙慢赶地拿到了成品。
待取了新衣,宋知鸢又踱着步子带着彩云往西边去了。
彩云跟在自家小姐身后,犹疑问道:“小姐,咱们不回府吗?”
宋知鸢并未直接作答,只是轻轻勾起唇角,问她,“你可还记得母亲最爱吃哪里的糕点?”
“啊!夫人最喜祥云楼的糕点,还是小姐心细,彩云自愧不如。”
正逢佳节,祥云楼门前人潮涌动,顾客盈门,彩云便叫自家小姐坐在一旁,自个儿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排队去了。
宋知鸢乐得清闲,弯着眸子吩咐那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当心点儿,别摔着。”
“放心吧,小姐!您安心等着便是。”
与此同时,如战鼓雷鸣般的声响远远传来,只见铁甲骑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旌旗招展,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吾等奉旨抄家,行人速速避让!”
领头的将军正是西营总督魏钊,方才门庭若市的街道上人群肃然退避,沿途百姓无一不闻声色变,或跪或拜,不敢直视,唯恐惹祸上身。
马蹄声急,一掠而过,市井之间,人声俱寂。
宋知鸢望着西营军队前去的方向,紧握住的手心中突生冷汗。
那个方向——
士卒远去,百姓四散,人头攒动,更有胆大好奇的询问这是抄的哪家。
他身旁的人连忙按住那人的肩头,低声提醒道:“你不要命了?”
“兄台莫急,一炷香后自然见分晓。”
后面一人闻此便悄悄凑过去,低声同他们说:“听闻今晨圣上收到一封军中急报,正大发雷霆呢。”
“军中急报?”
“是啊,据说朔州一战惨败,城内百姓惨遭屠戮,血流成河,那叫一个惨啊。”
“还有,传闻是辅国将军宋长风投敌,把西北四城军民百姓都给出卖了!”
宋知鸢在那人猝不及防中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斥声喝道:“胡说什么!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当处何罪?”
那人一时慌了神,“这……这二小姐您您自个儿看,那个方向,不正是朝着您府上去了?”
宋知鸢蓦然红了眼,“不可能!我爹绝不会私通外敌……你休要胡言!”
是了,那个方向,除宋家将军府外,皆为市井百姓所居之处。
那是早先祖母老家的私宅,后来父亲请旨特地修整翻新,在整个盛京独树一帜的宋家将军府。
“小姐!小姐!”
宋知鸢心口乍然紧缩,慌乱自眸底汹涌而起,仿若一记重锤将她砸得神魂皆震。
刹那间,周遭喧嚣皆消弭,唯余“抄家”二字如雷贯耳,往复轰鸣。
不及思忖,厚重的大氅绊住步履,她一个踉跄,几欲栽倒,索性胡乱一扯,挣开束缚,跌跌撞撞朝家的方向疯赶。
街道在泪眼中扭曲模糊,路人惊惶避让,偶有怜悯目光投来,她亦无暇顾及。
喘·息·粗·重,心跳如鼓,此刻她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归家,归家!
宋知鸢先前从未觉得回家的这条路是这样遥远,从前,她只求这路长一些,远一些,如此便可晚些归家。
而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去,回到母亲身边去。
可命运似乎并不眷顾于她,她的身子一倾,如同折翅的蝴蝶,无力地向前面倒去。
“砰”的一声轻响,她的膝盖重重磕在了冰冷的石巷里,绣花鞋也甩出了几尺远。
玉簪滑脱,云鬓散落,狼狈尽显,可她却全然顾不上那所谓的仪态风姿。
单薄的绣花罗裙遮不住严寒的风霜,刺骨的疼痛让她脸色煞白,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宋知鸢咬着下唇,双手撑地,试图站起身来。
后边彩云惊慌失措地跟上来,急忙上前搀扶,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宋知鸢强撑着起身,而后继续迈开步子向前,她顾不得膝下的疼痛,顾不得凌乱的发髻和掉落的鞋子。
彩云追上去拦住她,哽咽祈求:“小姐,小姐你不能回去!你会死的!”
宋知鸢用力推开拉住她臂弯的手,眼神中透着不可反抗的坚决,“我必须回去!”
彩云锲而不舍地继续拉住她,“小姐你快逃吧!求你了小姐……回去就是白白送死啊……”
哪怕明知等待的是满目疮痍,那也是她魂牵梦萦的家,是爹娘和阿姐音容笑貌的残留之所,哪怕此刻只剩断壁残垣,她也要拼死回去。
她是一只决绝赴火的飞蛾,拼死也要向着覆灭之地振翅疾飞。
宋知鸢抬手抹掉小姑娘脸颊的泪水,温声说:“傻丫头,他们岂能轻易放过府上的嫡二小姐?但你不一样,你要活下去,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踏入盛京半步。”
“不要!小姐,我不走……彩云愿陪小姐共赴黄泉!”
“这是命令!”宋知鸢决绝转身,“若你还当我是你的主子,那便记住了,此后,世上再无彩云!”
冷风如刀,割面生疼,赤足奔于冰冷砖石之上,往昔养尊处优的双足瞬间鲜血淋漓,宋知鸢却仿若未觉。
彩云望着宋知鸢单薄的背影渐渐远去,眼泪模糊了视线,此一别,怕是生死两隔,再难相逢。
*
宋家府邸前,士兵早已迅速布阵,将整个府邸团团围住,叫人插翅难逃。
士兵们破门而入,府中之人,或惊呼,或哭泣,或跪地求饶,然身披铁甲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他们的脸上不带一丝怜悯,只有冷酷和决绝之意。
家丁和仆从们惊恐万分,尖叫着四处逃散,可冷血的士兵如同猎豹捕食般迅速,无情地将他们一一斩杀。
鲜血飞溅,染红了青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让人忍不住作呕。
他们甚至还冲进内室,将金银财宝,珍贵字画藏品尽数搜刮,如蝗虫过境一般将整个府邸洗劫一空。
那些刽子手们脸上没有丝毫犹豫,便手起刀落夺走了那些试图躲藏的家眷的性命。
“禀总督,宋府四十三口余孽除宋二小姐宋知鸢及其婢女外皆已伏诛,无一生还。”
魏钊随口应了一声,便将目光转向孤身立于院前的狼狈女子身上。
他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佯装行礼,满是不怀好意。
“在下可算把二小姐给盼回来了,也不枉魏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宋知鸢仿若木雕泥塑般僵立于朱门之前,目之所及,皆是族人横尸遍野,满目疮痍。
雕梁画栋倾颓,珍玩玉器碎落一地,恰似宋家零落的命运,再难拼凑完整。
眼前之可怖景象和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味无一不证实着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真实发生的。
她慌乱地望向四周,于乱流之中搜寻母亲的身影,似莽撞小鹿一头扎进荆棘丛,全然不顾周遭利刃般的呵斥与推搡。
她的眼神似利刃般尖锐刺向魏钊,“我阿娘在哪?”
魏钊全然不惧,冷声嗤笑着:“二小姐的耳朵是聋了吗?还不赶紧再给我们鸢二小姐重复一遍!”
然而当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被无情的刀锋穿透身体时,那种天崩地裂般的无助感瞬间侵袭而上。
“阿娘!——”
宋知鸢声嘶力竭,扑身向前,跪在地上紧拥住母亲的尸首,一袭素裳染满血污,面容惨白如纸,再无往昔半点慈和,她只能感受着母亲身体的余温一点点褪去却无力回天。
泪糊了双眼,眼前一片朦胧,十指磨破,鲜血洇红布帛。
惨绝人寰,莫过于此。
“为何?”
原本清绝昳丽的面容此刻布满了泪痕,她厉声质问——
“我宋家世世代代为国尽忠,不惜身死征战沙场,朝廷怎可如此!他们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小,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魏钊啐了一口唾沫,嗤之以鼻道:“罪臣之女,一派胡言!魏某乃是奉皇命行事,休要在此大放厥词,扰乱军心!”
“圣上有旨,你且听好了——
定西侯宋长风弃朔州四城于不顾,致使三十万军民惨遭屠戮,血流成河。其行径,实为天地不容,人神共愤。宋氏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为正国法,肃朝纲,朕特下旨:宋氏一族,以叛国罪论处,满门抄斩。念宋氏二女宋知鸢温婉贤淑,为先帝钦定准太子妃,遂免其一死,发配边疆,钦此。”
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即便她再不相信父亲会投敌叛国,可惨死的军民百姓决计作不得假,这时候,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所向披靡的父亲并不是战无不胜的。
魏钊轻俯下身,用力掐住宋知鸢的下颌往上提,一字一句问道:“你的婢女藏哪了?”
宋知鸢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与冷笑,毫不避讳地同他直视:“死了。”
魏钊捏住她雪白的侧颈,将她猛然按在血污之中,言语之中尽是讥讽:“二小姐所言最好是真的,毕竟一个阶下囚,即便是死在路上,想必圣上亦然不会怪罪的。”
凋零之花,莫过于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再无生机。
肝肠寸断亦难述此刻绝望,这漫天冤孽,要她如何能背负……
夜深沉,诏狱阴寒彻骨,烛火摇曳,映出宋知鸢单薄又倔强的身影。
她身着囚衣跪倒在地,朝着宫城的方向连连磕头,额头红肿破皮,血珠不断渗出。
“臣女之父,一生忠肝义胆,戍守边疆,从未有过二心!长姐更是不惜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怎会犯下那等谋逆大罪?”
“必是有奸人陷害,求圣上明察秋毫,还臣女一家清白!”
宋知鸢声嘶力竭,那声音在狱中久久回荡,满是绝望与不甘。
狱卒闻之,满脸横肉抖动,不耐烦地大步走来,手中木棍在栅栏上重重一击,发出沉闷声响。
那狱卒怒喝:“闭嘴!聒噪什么,这是你能喊冤的地方吗?再叫,有你的苦头吃!”
宋知鸢身子微颤,却仍仰头,目光直直盯着狱卒,那眼神似要将这黑暗看穿,寻得一丝公道。
狱卒横眉怒目欲要大发雷霆,却被突如其来的典狱长打断。
典狱将那狱卒喝止退下,晦涩地垂眸低声道:“圣上一早便下了旨意监禁东宫,殿下便托小人给姑娘带句话。”
宋知鸢抿了抿干涩的唇,眸底闪过一丝幽光,她问:“他…说什么?”
典狱招手示意她靠近,“殿下说是他对不住姑娘,还请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说完他又递给宋知鸢一只小巧精致的香囊。
这只香囊与她那只染上血污的香囊是一对,是当年元宵灯会他亲手为她带上的。
如今他将香囊退回,所谓何意再明显不过。她从香囊之中摸出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的笔记她再熟悉不过,是她那青梅竹马的太子殿下杨明霁亲手所写:“此行路远,万望保重。”
她想问他为什么,可片刻后,她终是恨恨咬唇,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宋知鸢瑟缩在墙角,五指不受控地用力,紧紧攥住那两只香囊颤颤发抖。
泪水无声滑落,浸湿冰冷的地面。这时,她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青梅竹马又如何?终敌不过那权倾天下的利禄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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