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胤和十九年七月,荆州春旱至夏。
旱魃肆虐,数月滴雨未降,田间干裂纵横,如龟背遍布,禾苗尽枯,大地了无生机。
周边村落,家家断炊,孩童啼哭不止,面黄肌瘦,老者身形伛偻,眼神暗淡,唯余叹息。
树皮草根皆被食尽,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若非亲眼得见,宋知鸢是如何也不敢相信这种惨象会发生在大周境内。
瘦骨嶙峋的妇人怀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跪在宋知鸢马前向她乞求。
“求求大人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救救我的孩子,民妇给大人磕头了……”
宋知鸢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赶路的干粮,同腰挎着的水壶一并递了过去。
那妇人连忙道谢,伸手欲接,却被一声紧急勒马惊得翻滚倒地。
祁越身骑白马,居高临下地睨向她,轻嗤道:“收起你那些没用的怜悯之心,你根本救不了他们。”
宋知鸢迎上他的视线,丝毫不惧:“世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她说完便转身将倒在地上的妇人和婴孩扶起,将干粮和水一齐亲手放在那妇人怀里。
宋知鸢翻身上马,扯出一抹浅笑,“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紧接着她快速策马跟上前面的祁越,只是马还没跑两步,身后便传来更大的声响。
不知是谁呼喝一声,刹那间,众人如饿狼扑食,蜂拥而上,将那妇人和婴孩团团围住,只为了争抢那丁点口食。
妇人惊恐万分,死死护住怀中婴孩。混乱之中,只闻婴孩凄厉哭喊声戛然而止。
孩子不知何时摔落在地,待人群散去,婴孩早已没了气息。
妇人悲痛欲绝,瘫倒在地,双目无神,唯口中喃喃念着孩儿。
怎会如此?
宋知鸢呆滞地目睹了全程,放大的瞳孔里写满了犹疑。
祁越策马掉头行至她身旁,“你救不了所有人,那点微小的怜悯反倒会成了伤人的利器。”
可偏偏,谁都不能被对错评判,即便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
只能怪这无情的世道和天灾**,苦了苍生与黎民百姓。
此行乃是奉皇命暗查谋害公主一案。
两个月前,失踪多年的永宁公主终于被七镜司寻回。
然而彼时的永宁公主早已没了曾经锦衣玉食的骄纵任性,而是被人肆意践踏凌辱的勾栏之女。
当今圣上见到伤痕累累的女儿后大发雷霆,遂命七镜司严查此案,揪出幕后真凶。
是以祁越带人暗中走访调查,来到公主失踪前踏足的最后一座城池——荆州。
待宋知鸢一行人佯装成商队踏入荆州城时,却发现城内的景象竟与城外判若云泥。
城内市坊井然,货财充足,酒肆茶楼依旧喧嚣,达官显贵与富贾商贩行于街衢,衣袂翩跹,意气扬扬。
虽闻城外惨状,却仅有一二善人施粥放粮,然僧多粥少,难解众困。多数高门大户紧闭朱门,对城外饿殍视而不见,只愿守着自家的富贵繁华。
城内城外之景犹如天渊,人心之冷暖、世态之炎凉尽显其间。
祁越淡淡扫过一旁陷入沉思的宋知鸢,“休要多管闲事,莫要忘了此行的目的。”
宋知鸢敛眸应了一声,只是下一秒,她的眉头倏然紧皱,一抹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然而,那是一个不该在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即便是须臾一眼,她亦肯定,绝不会认错。
赶路匆忙,十几号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地进城,又饥肠辘辘地进了一家略显破旧的小酒馆。
“各位公子里边儿请!”
“公子们想吃点儿什么?咱家的特色菜样样拿得出手。”
店小二热情洋溢地招待他们一行人往里走。
十几个人拼了三桌,却只点了几碗再普通不过的臊子面。
“各位不点几道特色菜吗?这椒麻鸡很不错的,还有这架子肉,都是咱家的上上品,几位远道而来,不尝尝岂不吃亏?”
祁越被这人唠叨地一阵烦闷,于是抬起不耐烦的眸子,冷冰冰道:“不必。”
店小二被他狠戾的目光吓得后退两步,扯出一抹局促的笑容,“好好,这就给公子们准备上。”
说完便飞快地转身离开,嘴里嘟囔着:“不知好歹的穷酸货。”
宋知鸢坐在祁越旁边,唇角止不住的抽搐,费力压下快要溢出的笑意。
祁越冷冷瞥她一眼,宋知鸢眼疾手快地端起手边的茶水往唇边送。
祁越勾唇,眼神轻蔑,评价道:“掩耳盗铃。”
“……”
宋知鸢猛地呛咳出声,好半晌才扯着唇露出一抹略显窘迫的浅笑,而后又连忙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往嘴里猛灌。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啥大不了的,反正被骂的不是她。
热腾腾的汤面很快上桌,软糯筋道的面条浇上香喷喷的牛肉臊子,属实是再美味不过。
宋知鸢也是入了七镜司才知道,这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指挥使是个可怜抠搜的……穷、光、蛋。
身为安国公世子,却不被父亲安国公所喜爱,府中大权又皆由那位续弦夫人所掌,朝廷发的那点俸禄,他还统统扔进七镜司的武器库里,只可惜那点银子连牙缝都不够塞的。
宋知鸢吃得正香,冷不丁听到旁边那人朝店小二喊了一声:“结账。”
好你个祁越!
她当了十几年的高门贵女,细嚼慢咽早成了深入骨髓的习惯。
哪像他们这群臭男人,向来都是狼吞虎咽的,生怕不被噎死。
压根不用怀疑,狗东西整这出完全就是故意的!
“客官是要结账?”店小二闻言赶来,咔咔敲了几下算盘,尖着嗓子报出一个数目,“共消费二十两白银。”
祁越皱着眉头沉声又问了一遍:“多少?”
“二十两白银,一分不能少。”
七镜司众人闻言纷纷拍案而起,怒目而视。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
“就是,不过几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竟敢要二十两白银,那点肉可都不够塞牙缝的!”
祁越抬手止住众人,目光冷冷盯着店小二。
那店小二却梗着脖子,“爷,这都是行情价,小本生意,可不敢做赔钱的买卖。”
祁越眉眼深沉,搭在膝头的双拳倏然紧握,怒火止不住地外溢。
然而刚抬起的胳膊竟猛地被一股外力挡住,是一旁陡然站起的宋知鸢一把将他的拳头给按了回去。
“别生气嘛,咱们初来乍到的,闹大了多难看。”
店小二显然被吓得不轻,脸色瞬间煞白,可嘴里却仍旧不忘唧唧喳喳:“还是姑娘明事理,咱家可不敢在知府眼下胡乱行事。”
宋知鸢笑意退却,看向侧方的店小二,“是啊,怎么能当着官府的面出手打人呢,所以还是劳烦小哥将掌事的店家请来一叙。”
店小二哆嗦着把店家请出来的时候,依旧不变的碎嘴子还在叨叨个没完:“就是他们,吃了面妄想逃单!还用武力威胁我!”
宋知鸢及七镜司众人:……
那掌事店家倒很是从容淡定,笑面相对,热情开口:“诸位公子吃得可好?”
宋知鸢勾起唇角,答:“不好。”
……
四顾无言之下,店家又问:“这,姑娘是哪里吃得不好?”
宋知鸢拾起筷子往碗中一指,“喏,面里有虫子,肉也不新鲜。”
亲眼看着宋知鸢捏死一只虫子扔进碗里的七镜司众人:“就是就是!肉不新鲜就算了,竟然还有虫子!”
那店小二一听,骤然急了眼:“胡说!那肉是今早才在集市上刚换来的,面是我亲自瞧着煮的,绝不可能有虫子!”
宋知鸢将筷子往桌上一扔,倾身凑近店小二,“眼见为实,何谈胡言?”
“够了。”那店家冷声喝止,又问:“姑娘想要如何?”
宋知鸢眼尾上挑,“店家不必担心,既吃了面,钱是定然要付的,只是这价钱嘛……”
店家会心一笑,“姑娘远道而来,应当知晓荆州正处旱灾,城外饥荒四起,这城内的粮食自是金贵,本店做的也都是小本生意,姑娘若想赖账,那怕是要随我去官府走一趟了。”
“好啊,我倒是要找官府好好评评理,你这掺了虫子的面到底值不值那二十两白银。”
那店家脸色一变,甩手吩咐:“来人,去把赵通判请来!”
只是那人还没跨出门,有的人就已经不请自来了。
“哎呦,是哪个嗓门这么大,老远就听见响了。”
那店家看见来人立马拱手谄媚道:“赵通判,您来得正是时候,您给评评理,十几号人吃了面还想赖账,硬说小店这肉不新鲜,还有那虫……”
赵经义抬手打断他,连眼神都未曾分给他半分,“行了,我都知晓了,你直接算本官账上便是。”
赵经义快速打量过众人,只一眼便寻出哪个是主事的人。
“失礼了,还请各位贵客移步别院,知府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祁越轻轻摇晃着杯盏中的茶汤缓慢起身,将凉透的茶水尽数泼向一旁的店家。
茶杯落地应声而碎,祁越踩着四分五裂的玉器残骸走至赵经义身前,声音凛冽,“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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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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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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