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酥饼从波莱袖口掉出来，小黑鱼敏捷地跟着酥饼坠落的路线沉进容器底部。

卡特尔的视线也落在地板上碎裂的酥饼上，波莱心中一紧，连忙蹲下身清理：“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带进来的，我马上收拾干净。”

“没关系。”

卡特尔也蹲下来，捡起一小块。

“卡特尔先生，您……”波莱讶然，看着卡特尔打开小黑鱼的玻璃容器，把酥饼捏碎撒进去。

卡特尔轻笑：“虽然我不常过来，但实验室里各个仪器都有使用记录。”

所以，卡特尔先生知道他偷偷用人类的食物喂养实验体，却没有阻止。

波莱提起的心落回肚子里，他看看吃得正欢的小黑鱼，隐隐生出一份期待。

“卡特尔先生。”波莱咽了下口水，“您能……救救小黑鱼它们吗？”

卡特尔停止动作，没有回应。

安静的实验室里充斥着窒息的沉默。

波莱很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景，他手心沁出一层薄汗，紧张得喉咙发干，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他习惯性地道歉：“抱歉……我没有资格说这些，给您添麻烦了……”

“波莱，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负责看管第三十四实验室吗？”

波莱摇头。

“我不赞成对变异物种进行生化实验，和上级抗争了很久，最后被发配到这里。”卡特尔说，“抱歉，我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

闻言，波莱不受控制地攥起拳头，手中的酥饼碎裂，从指缝间滑落。

两人沉默着核对完一百多只实验体的信息，卡特尔准备离开，波莱请求多留下一会儿。

“好好和它告个别吧。”卡特尔在他肩上拍了拍。

波莱打开玻璃容器，小黑鱼默契地浮出水面，在他指缝间游弋，不时用嘴巴吮吸一下波莱的手指。

但防护手套太厚，波莱感受不到。

他犹豫许久，缓缓脱下右手的手套，露出过分纤细的手指。

瓷白的指尖试探着触碰淡蓝色溶液，很凉，像深夜里冰冷彻骨的海水。

溶液里的小黑鱼似乎发现了不同，它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围着波莱的手游了好几圈，才慢慢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指腹。

滑软的触感带来了浅淡的痒意，波莱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整只手浸泡其中，小黑鱼游进他手里，波莱抬起手，把小黑鱼从水里捞出来。

蓝色溶液不断流回容器中，小黑鱼柔软的身体贴在波莱掌心。

溶液流尽了，但小黑鱼没有挣扎，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里，金色的眼眸直视着波莱。

有那么一瞬间，波莱想像藏酥饼一样把小黑鱼藏在身上，偷偷带它离开。

“抱歉……”波莱抿唇，把小黑鱼放回玻璃容器中。

他不敢再去看小黑鱼，迅速戴上手套关闭容器离开。

从第二天开始，第三十四实验室不需要打扫了，波莱在后勤室换衣服的时候，总能看到研究员们从实验室里搬运出实验体。

波莱无法进入实验室，不知道小黑鱼是否已经被“无害化处理”。

“波莱，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主管皱眉看他，“第三十四实验室不需要你打扫，只负责公共区域还做不好吗？”

波莱恍然回神，窘迫地向主管道歉，并保证自己马上去清理干净。

主管见他认错态度很好，才没有继续追究。

波莱带着清洁器来到公共区域，现在正是研究员们的休息时间，他们三三两两地在休息区聊天。

往常这时候是清洁工打扫实验室的时间，波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研究员。

他沿着无人在意的角落自顾自地打扫，耳边全是研究员们兴奋的讨论声。

“真没想到，没有实验价值的实验体经历无害化处理后，非但没有死亡，还发生了二次变异！”

“是啊，二次变异后超越了原来的品级，有几个甚至和改造完成的最强实验体打成平手。”

“就是不知道，三十四组实验室其他变异物种是不是也一样。”

波莱敏锐地捕捉到关于“三十四实验室”的内容，他看向那几位研究员，胸膛中沉闷数天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他关闭清洁器，小步挪到他们身旁。

“抱歉，打扰各位。”波莱尽量挂上友好又礼貌的笑，“我是三十四组实验室原来的清洁工，想问一问各位先生关于里面实验体的消息。”

几个研究员蹙眉望向冒昧插话道波莱，见他穿着清洁服，防护口罩遮掉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双浅灰色琉璃眸子中氤氲着水光。

其中一人眉头舒展，笑问：“害怕实验室取消后丢工作吗？”

“嗯……”波莱不知道如何解释，含糊承认。

那人摆手：“放心，第三十四实验室不会取消，还会转移到研究院最大的试验场，进行更深层次的实验。”

“这次真是瞎猫撞伤死耗子了，估计还会开全新课题，研究极端情况下刺激实验体二次变异的可行性。”

“极端情况……？”

波莱喃喃。

“看来我们之前的实验还是太仁慈了，变异物种所具有的潜力比我们想象中要大许多。”

“没错，连最新型高压项圈都控制不住，看来不止我们，军工那边也要加班了。”

几位研究员自顾自地又聊起来，波莱默默离开。

回到第三十四实验室后勤室，他打开储物柜，盯着角落里前些天剩下的大半块酥饼发呆。

门外传来声响，波莱透过门缝，看到两个研究员带着十多个搬运工来到第三十四实验室门前。

波莱关上储物柜，找了套和搬运工工作服最像的防护服套上，跟在队伍的最后进了实验室。

实验室少了很多玻璃容器，幸好，小黑鱼还在。

波莱看到小黑鱼在玻璃容器里不停地上下翻腾，看起来十分烦躁。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在玻璃上点了点。

小黑鱼发现了他的动作，欢快地朝他游过来。

波莱画了个圈，小黑鱼跟着转起来。

“喂，发什么呆？快搬上去！”

波莱被从后面推了一把，他稳住身体，沉沉地应了一声，跟另外两个人一起，把小黑鱼搬上小转运车。

他跟着队伍一起，来到了一间比三十四组大数倍大实验室。

一面巨大的玻璃把实验室分成两部分，另一侧被蓝色溶液填满，里面有数个带着机械项圈的变异物种。

项圈上延伸出铁链，连接在水上看不见的地方。

波莱听到“二次电击刺激”的电子播报音响起，刚才还安静漂浮着的变异物种狂躁地扭曲起来。

肢体残破的灯塔水母伸出触手，死死锁住不断变大的海马。

还有一只之前存放在三十四组实验室道幼年体的大白鲨，它像是发狂一般，冲向玻璃发出沉重的撞击声，而后撕咬铁链和灯塔水母，混乱中甚至咬到了自己的鱼尾。

刹那间，鲜血染红了蓝色溶液，血肉碎片不停翻涌。

波莱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扶着玻璃容器的手紧了紧。

他僵硬地低下头，小黑鱼不明就里，还在水里欢快地转圈。

两寸长的小黑鱼，被放进去恐怕连尸骨残渣都找不到。

波莱后背发凉。

“放在这里，你们出去吧。”

这间实验室有机械臂转移玻璃容器，不再需要他们。

波莱无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搬运工们离开。

失魂落魄地回后勤室，波莱遇到了刚从实验室出来的卡特尔，双方脸色都很不好。

“小黑鱼一定会死的。”波莱率先颤抖着声线道。

卡特尔没说话。

“卡特尔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救小黑鱼？”波莱祈求地拉住他的胳膊。

又是长久的沉默。

波莱彻底失望，他松开手，回身转动后勤室的门把手。

“明天，新三十四组实验室要举行项目研讨会，所有研究员都要去，包括我。”卡特尔说，“会议大概率会超时，所以监控室换班期间，本该有人值班的实验室空无一人。”

所以，有三分钟的时间可以带小黑鱼出来。

波莱眼眶湿润，他哽咽着道谢：“我知道了，谢谢你，卡特尔先生。”

“可是为什么？”卡特尔不解，“为什么要为变异物种冒这样的风险？一旦被被发现，等待你的是终身监禁。”

为什么？波莱也问自己。

因为它是生活中第一个“看到”自己的生物？因为它是唯一会为自己的出现而雀跃的朋友？还是因为它和自己一样，喜欢吃栗子味的酥饼？

“因为它太可怜了，像我一样，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不受注目，却要被裹挟着遭受苦难。”波莱说，“我在痛苦中苦苦祈祷，却没有遇到传说中的救世主，但我希望它能遇到。”

“我没有能力成为别人的救世主。”卡特尔自嘲一笑，“但我希望你能成功。”

两人没再多言，各自离开。

下班后，波莱在商店停留很久，他捏着口袋里准备买药的一叠钱，在老板淡漠的眼神中，买了一包栗子味酥饼和一个小密封袋。

乘车回家的路上，他吃掉了五块酥饼，把剩余的五块重新包装好。

今夜无月，波莱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厚重的积云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