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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抬起头,乐善一下认出来,这位可不就是那日在集古斋里丢人现眼,连海岳外史也不知道的文盲嘛!
听说他叫秦朗,小字道融,是江萼姨妈的儿子,秦家父母居官在外,没有余力教养幼子,便送来会稽,好叫江萼帮着管教,眼下他正在江家办的私塾里读书。
这时辰能看见他,多半又是不学无术,偷溜出来玩了。
乐善含笑招呼他:“表弟也来看奇石?”
秦朗看着不太着调的样子,对她却是恭恭敬敬的,说:“回表嫂话,是表哥让我来帮他盯着一点,怕底下人手脚粗笨,磕坏了奔云石。”
传说中的奔云石,人走在其中,好像蝴蝶飞入花心,流连忘返。乐善曾在书上看过,没想到刚才就在她跟前,而她有眼无珠。
乐善带点迁怒,不免要说:“你表哥也真是的,为这一点小事,怎好来麻烦你,别耽误了你功课。”
秦朗忙说:“表嫂千万不要误会,连日私塾休假,表哥才准许我来的。”
乐善奇了:“私塾因何休假?”
秦朗装模作样地惋惜了一阵,才说:“还不是因为岑夫子告老归家,私塾一时半会儿请不到合适的老师,索性给大家放了几日的假。”
乐善将头一点,笑说:“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了。不必管我了,我看看就回,你快忙去吧。”
和红夫慢慢往回走的路上,乐善轻声说:“你今日晚些时候找个机会上街,和师兄碰个面,跟他说我这边一切都好,不必挂怀。”
红夫知道她想,一口答应下来。
前院动土伐木,丁丁不休,后院又是另一番风光。前几日初排《牡丹亭》,台上女戏表现不佳,江萼说过要为她们延师课戏。
今日果真就请来了,是位上了年纪的教习先生,大约很古板的脾气。从前没有女主人的时候,女戏们在园中无拘无束,一向穿得轻便,何况现在天气还不怎么寒冷,有的甚至高挽袖口,露出白如皓月似的臂膀。他进来立刻就退了出去,一板一眼交代她们务必穿戴齐整。
午时日头最高,女戏们被迫回屋裹得严实才又出来,不免怨声载道。
老先生坐在案前,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先讲关目,再讲情理,他乡音重,女戏们坐在下面听得实在费劲,心浮气躁,便讨论起那位新来的女主人。
“昨日的事你们都听说了没有?”
“闹那么大,谁没听说。”
“要我说,这位少奶奶着实是个厉害人物,一上来就立威信,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小英,你认为呢?”
林敷英被点到名,也还目不斜视,只道:“主人家的事,岂容你我置喙?快听老先生讲课吧,免得下次排戏没有长进,惹了燕客少爷不喜。”
新来一位女主人,女戏们私底下其实都有些忧惧,怕她不如燕客少爷好说话,怕她着意刁难——前日过去拜见,少奶奶看到她们似乎很不喜欢,一张脸冷若冰霜,眉头都蹙起了。
大家不免感怀身世飘零,都叹:“要是少奶奶赶我们走怎么办?”
林敷英咬着唇没说话,但看神情也有些惶惶然。
……
午后的间隙,乐善坐在“修身齐家”匾下学看账本。
起先,听曹妪介绍江家二房的产业,说到镜湖前面连亩都是他的私产,乐善光顾着惊叹了,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她看见成叠的厚账本堆满了耳室。
尤其在这时候,又听到说江萼觉得独赏无趣,在天镜园设宴,请了一帮志趣相投的狐朋狗友来聚,共赏奔云石。
他们那边丝竹乱耳,她在这里案牍劳形,别提有多么可怜。乐善账本翻到后面,整个人已经浑浑噩噩,两眼发直,当真叫苦连天,忍不住要以小人之心设想,怀疑他是故意跟她作对。
现在只用装装样子,已经这样辛苦,倘若真叫她来管这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可真难为她了。
比起她,红夫就要尽职尽责得多,不光看得仔细,如遇不解之处,还能和曹妪你来我往地说上两句。
乐善见到这场面,放心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却说江萼在天镜园设宴,没出半日,他那一帮世家里游手好闲的朋友无不闻讯而来,席上喝酒吃菜,谈这家的定窑枕,论那家的美人觚。
当然他新婚燕尔,少不了也要被调侃一下。
“我可听说了啊,你小子,一掷千金办花灯会,只为讨新娘子一笑。”
“去去,你们千万别被他给骗了,我们之中就属他最放浪形骸,哪有这样的深情,说出去我可不信。”
“要说以前我也不相信,但是昨日我可是亲耳所闻…”
显然说话这个昨日就在书房里,正听见了乐善传的那句“投桃报李”。他有意卖关子,暧昧地笑说,“人家夫妻之间情深意浓,岂好由你我随便置喙?”
“就怕以后嫂夫人管教严了,邀约出来玩乐,轻易叫不出你来了。我今日就是趁着娘子出门礼佛,好不容易才从后门溜出来的。”
“你当燕客是你,如此畏妻如虎!”
“你真别说,我看他日后有得苦头吃,听说新妇头一天就下手清算了寡恩的娘家,手段这样利落,连我家那口子都称赞她。”
大家酒意上头,纷纷起哄,一致说:“嫂夫人当机立断,是个人物,燕客,快把她请出来,让咱们也拜会拜会。”
江萼自始至终没说话,一笑也就作罢,当然不可能真去把乐善请来。
宴会一直到天黑才慢慢散场,乐善也有当家主母的架势,先前宴正尽兴时,她不准底下人去催促,宴席散了,她虽没露面,但特意叫了曹妪在前厅候着,代她一一送客,不可失礼人前。
他们这帮纨绔子弟之中,不乏有娶妻者,每每说起来家中的悍妻妒妇,就要唉声叹气,见状,格外羡慕江萼娶回贤妻,纷纷说:“嫂夫人好气度,燕客你可真享福啊。”
夜里同屋檐下,乐善撑手坐在床边,盈盈笑意,也向他讨赏来:“夫君,今日我可够知情识趣?”
“少来。”
江萼现在还不知道她,眼珠子一转,多半又在算计什么。他懒得和她周旋,昨日他彻夜没睡,今日又忙于宴客,早已乏得很了。
今晚,红夫预先在地面铺好了一床枕被,乐善当仁不让,大咧咧地占据了床——
就是没有,江萼也不可能不要君子风度,真把她赶到地上将就,他叹口气,索性自己拉被躺下,闭眼睡了。
真睡了,假睡了?乐善在床上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人就是这样矛盾,婚前,明明她下定了决心,哪怕丢掉贞洁也没关系,谁知婚后三日,丈夫对她视若无睹,压根没拿她怎样。
乐善心生怀疑,问:“是我不够美吗?”
又是一夜平安,白天屋里只剩她和红夫两个,红夫闻言,从头到脚把她看一遍,说:“未必是你不美,或许,他只是先装装样子,先礼后兵。”
虽然红夫多半有宽她心的意思。
乐善顿了下,旧话重提说:“可他连个通房都没有。”
他有相好,根本不必对她掩饰,因为夫妻关系是假,彼此心知肚明。乐善也犯不着去招惹他的女人。
然而三日观察下来,所谓他的女人,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红夫也沉默了,不禁说:“我想,总该不会是他不行吧?”
红夫也学坏了,乐善心想。以前的她,哪好意思说出这样羞人的话。
但她所言不无道理,不然不好解释为什么纨绔出了孝期,依然清心寡欲——乐善当然不承认自己对他毫无吸引。
她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叮嘱红夫:“这种事情很难开口,我也理解他内心一定十分自卑,我们不要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他,只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
到老夫人院里请安的时候,乐善听到她们正在商议办宴的事。
本来嘛,一切都有三奶奶主持,她辈分小,尚且轮不到她搭手帮忙,结果这回老夫人眼风瞥见她在一边吃茶,大约是嫌她不上进,便说:“天镜园虽小,五脏俱全,蕊珠,你也要向你三婶多学着点治家的本事,日后方好统领一众下人。”
“谨听祖母教诲。”
乐善反应了下,才想起是在叫自己,心里极度的不情愿,面上一点不显,反而羞赧一笑。随后话音一转,“不过,就怕三婶嫌弃我粗笨,没耐心教我呢。”
这丫头真滑头,分明自己不想学,反倒推到她身上来,三奶奶都要气笑了,就看见老夫人也笑起来,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三婶她治家多年,本事多着呢,你向她多多请教,她难道会不肯教你?”
老太太话里话外,竟似要分家的意思。
三奶奶勉强笑着,说:“老太太说哪里话,每日府里上上下下的琐事,我正巴不得有人学出师了,好替我分忧呢。”
到底是掌家多年的主母,情急之余,立马想好了给乐善下套,三奶奶笑吟吟的,说正好:“请客摆酒少不了要搭台唱戏,另请戏班也费心费力,我早听说燕客在他的天镜园内组了一个家班,平日里也没见她们怎样敲锣打鼓地发挥,今次府里做宴,正该轮到她们表现了。只是……还没问过燕客的意见。”
一副长辈伏低的姿态,老夫人见到,不免要皱眉了:“小事一件,何必要问过他的意见,蕊珠,你回去跟他提了就是。”
乐善不得已,只得答好。
但从三奶奶的态度看,江萼不见得肯答应这事,她冒失去说,只怕是会无功而返。
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开启女戏线~
突然想到,按照红楼梦里的叫法,
乐善会被叫作——
(无奖竞答)
《陶庵梦忆·奔云石》: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无须不缀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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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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