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人还在省城医院就开始张罗在那里买房,经过借钱给亲人要不回来这一遭,她担心拿了赔偿款后夜长梦多。留足了养病的钱,她向卯生梳理了家里的财务情况,“妈这些年的存款加上赔偿款,还可以在省城买个八十平的户型,这是为你在这儿读书工作准备的。”
此外王梨转交卯生的钱她让孩子还回去,“你师傅买了房后没什么余钱,这些肯定是她找人借的。”对于王梨,赵兰在女儿面前表露的情绪不多,她也知道卯生还是不乐意转学,就算起了让孩子为难的账,“为了你转学,妈妈已经搭上了一条腿。单位的意思是可以考虑我病休,我就陪你在省城不回柏州了。”
卯生眼泪止不住,“那师傅呢?”
赵兰喉咙哽住,“她在柏州还有亲人朋友,她……她还有事业在那儿。”她曾经幻想的相依相伴仅有短暂的两年,如同人生长河中的一个梦般。
卯生就带着母亲的重托回了柏州,但王梨已经带着团队外出比赛,她一个人回家才落下脚,外婆就上门了。老人说怕孩子一个人在家吃住没人照顾,提了满满一篮子菜要陪卯生。才吃过两餐,她就拉着卯生哭舅舅不容易,“你和你妈现在又不缺钱,就帮帮你舅舅这一关吧。他不是不还钱,要不外婆给你们做担保?”
而白卯生正愁于无法联系上俞任,被外婆吵得头疼不已时趁着她外出买东西自己溜出家门。
她的手提包里除了塞了些衣服,还有一定红丝绒戏帽,除此以外还多了个心眼,将母女俩的户口本银行卡存折房产证都带在了身上。现在这些身家都铺在印秀房间的桌上,“我……我今天不想在家住……”她是来投奔的。
印秀拿起那顶红绒帽,在手指上转了圈后帮卯生戴上,一个眉目清俊的小书生就现形了。“可惜你这哪有考上状元志得意满的模样?”印秀帮卯生取了个结实的布袋,“这些重要的东西你要装好。”
陪着卯生坐了会,印秀说你等我出去会儿。她回联通店找到袁惠方,“我这朋友想在我房间住几天,虽然这房间现在还空着一张床,但她毕竟不是租客——”
袁惠方少有的干脆大方,“没事儿,就几天的事,住吧。”印秀这个房间虽然来看的人不少,但是大多对价格或者地域敏感,还有柏州工业大学来租房的小情侣希望袁惠方做做印秀的工作,把这间房让给他们。袁惠方的情操不允许,“我这儿只租给女的。”
印秀谢过袁惠方,回房喊了难民白卯生出门。问卯生想吃什么?
“馄饨。”卯生笑,印秀也笑了。
城中村边缘多的是这样的小吃店,她还是叫了两碗,但都给卯生吃。卯生被热馄饨汤熏出汗,捏着小勺子翘起兰花指模样斯文却吃得爽快,见印秀付钱,她含着馄饨说,“诶印姐我有钱……”边说边从口袋里掏零钱。印秀已经付好转身坐到她面前,“吃吧,两碗馄饨我还是请得起。”
印秀看多了酒桌上人的媚态酣态丑态凶态滑稽态,一张老旧的四脚桌旁,一把塑料小圆凳上坐着的白卯生却吃出了她少见的可爱态。也许是今晚春意初来,风暖人心。也许这几天工作中没遇到强行揩油的人。也许还因为印秀新年工资涨了一百块。她的笑是从心里淌出来的,看着唇红齿白的卯生吃急了,她说,“你慢点。”
“你去年去我家小区外找我,还记得吗?两碗馄饨里放了八勺辣椒油。”白卯生吃惊于印秀的忍辣能力,印秀也淡淡笑了,“从小家里吃得素,嘴巴没味道时就要配辣椒酱。”
“和咱们戏里功夫一样,都要日积月累的练。”卯生点头,“那你白天该上班还是上班,今天周五,我住到周日就去找俞任,然后回省城。”一想到自己要离开柏州和俞任,卯生心情沉重起来,“印姐,我是不想去省戏校的,可我妈说她都搭上了一条腿了。”
“你孝顺。”印秀想到印小嫦,别说搭上一条腿,搭两百块都值得她骂骂咧咧半天。眼前的小书生竟然要走了,她们间好不容易靠自己厚脸皮碰运气续来的缘份就这么断了?这缘份在别人看来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根线,在印秀心中确实一方厚重剔透的压舱石。每每她沉浮不定感到孤苦时,就觉得她有卯生这样的朋友就足够了。在卯生看来她们之间是什么?
卯生面前两只碗都见底了,她打了个嗝,“走,咱们去逛逛银泰城。”银泰城是柏州近年最高端的商场。
不同于卯生进商场的自如,其实印秀对这种地方有些下意识地抵触。她从小穿亲戚们送的旧衣服,老被同学嘲笑土包子。进了二十三中后可能眼光提升了,她懂得将旧衣服搭配得尽量合身,也自学用外婆的老缝纫机给自己改衣服。但商场中动辄上千的衣物就像一面面光亮的镜子,将印秀照得像只不见天日的土老鼠。
她的贫穷、自卑、阴暗还有她见不得人的渴望都全映照在这些镜子中。印秀不想面对那时的自己。
可卯生说,“我想给你挑身好看的衣服。”
印秀最好看的衣服大概是高一时印小嫦穿了两次不要的连衣裙。套在她身上刚刚好,碎竹叶花,蕾丝褶皱腰带,让女孩的肩膀腰身被勾勒得纤细清亮。那是十五岁女孩别致的青春,印秀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这样的味道。不过那条裙子她穿了一次被印小嫦的男朋友惊艳地盯着看,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穿了。
“我衣服够穿,酒楼还发了工作服。”印秀停步,卯生可不愿意,拉过印秀的胳膊,“漂亮女孩儿就得穿漂亮衣裳。再说,我来投奔你,咱们有缘共处一室几日,这叫一个山水有相逢呐。”卯生的戏腔再次冒出,印秀听得笑弯了眼,“咱们相逢就在那一室?”
卯生果然肩膀像被冰块冻了下,她耸肩、放下,戚戚地看了眼印秀,“我……我知道你当时没那个意思,就是想逗逗我。”就像印秀去深圳前按住她在胡同口一样,她无奈地吊眉,“你这人呐……”
“你心意我领了,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逛逛吧?”印秀劝卯生。
“哎呀印姐……印姐,咱们就去银泰好不好?我也想买点东西呢。”白卯生对着她摇胳膊撒起娇来,印秀怔了怔,“哦。”
她踏入银泰时浑身就不自在,心跳忽然加剧时,卯生拉她手掌,“来,我想挑支口红。”
“送俞任的?”印秀问。
“她就是个小土妞,成天穿校服用不上口红。”卯生觉得俞任最大的进步就是知道留个齐刘海了,连续几年都没换过发型。
“你用?”印秀心想卯生演习要化妆,点点头,“去挑吧。”
卯生挑了口红,眉笔还有一款保湿护肤品。手里提着小袋子和印秀逛了好几层,直到她看到印秀的眼睛停在一家品牌店的白色羊绒宽松大衣。卯生就马上走进去,她拿起大衣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看价格还负担得起就直接说要M号。印秀等在店外靠在栏杆旁,看看兴高采烈的卯生,再转头望着这一溜如镜面般的店。
“就那件红的为什么不行?不就一千块出头?”故作娇滴滴的一声传来。
听到这句话的印秀猛然扭头,看到陪在男朋友身边的母亲印小嫦正走过去。男人是生脸,印小嫦又换了男朋友。
如果不问年纪,别人很容易将她猜测为三十出头。印小嫦会打扮穿衣,脸上的化妆品等级也是根据身边男人的层次而变化。她现在挎着的男人五十上下,半秃圆肚,穿着质地高级的西装,脸上泛着油光,气质像包工头。他扭脸叱印小嫦,“成天就知道买衣服,这个月买了十几件了吧?”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买衣服干吗?”印小嫦嗔怪地看着男人,没留意身后是女儿古怪的脸色。
“嫁什么汉?老子黄脸婆还在家里呢。”男人伸手捏了下印小嫦的腰,“怕了你,就买一件。”
提着包装袋的白卯生这会儿也走出店,不期和印小嫦撞了下,她忙说,“对不起阿姨。”
“什么阿姨?你都这么大了。”印小嫦笑面前一米七的大孩子,身边的男人轻佻地说,“要不你们都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是叫姐姐还是阿姨?”
卯生侧身赶紧离开,她拉呆呆的印秀,“印姐,买好了。”
印小嫦回头,和女儿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她涂抹得白绵绵的脸在那个瞬间冷住,嘴巴微微张开后随机抿住,扭头将男人搀更紧,当不认识印秀。
“怎么了?”卯生问印秀。
“没事。”印秀脸色白得比她母亲还难看,她咬着牙关,冲卯生勉笑,“回去吧。”才走几步路,印秀的泪就滴滴答答落在胸前。
卯生听她无声,转头看印秀哭了也一惊。她忙找纸巾,印秀用手擦了,“没事。”这声之后,泪腺又积蓄满,泪珠快速挂到了下颚。
卯生不敢说话,只低头拉着她走出银泰城,“你不开心?不喜欢逛街?”
印秀红着眼睛,“我开心的。”
又走了段路,印秀开口,“刚才和你撞上的女人,是……我妈。”她的牙关哆嗦着,“我妈她没工作,人家问起就说早自主择业了。其实择的就是一个个男人,择汉择汉,穿衣吃饭。”她难过于印小嫦旁若无人的恬不知耻,难过于自己这身模样让她不愿意相认。
“看来这回她碰见了个不错的男人,愿意带她逛银泰城。”印秀平静下来,深吸了口气,她的眼睛哭过后在黑夜里格外亮,也格外忧伤。
卯生顿了顿,“我……我也陪你逛银泰了啊。”她将礼物都塞到印秀手上,“这些都是给你买的。”她不好意思地咧嘴,“以前来你住处就发现你衣服少,可能还没来得及从家里全部搬出来吧。”
印秀愣在原地,眼泪又开始落。
卯生急了,“你不喜欢?不喜欢我们去换——”印秀一手提着礼物袋,另一只拉她,“不是……你别对我太好。”
“你那么忙还去省城看了我妈,帮我吵赢了我舅舅,我应该的。”卯生拿下印秀的手,“口红是桃红色,可能太艳了。我们唱生的眼影都不怕用这种红,何况是你?你的唇线很流畅干净,勾勒下就行。”
“我不要。”印秀将东西还给她,再胡乱擦了泪,“除非你帮我化妆。”她咬唇不服输地抬头,“白卯生……”
“嗯?”卯生说,“行,我给你露一手。”
“白卯生。”印秀喊她姓名,她叹了口气,再轻轻的,“我能叫你卯生吗?”
”那当然。”卯生看着印秀素净的脸和诚挚的眼睛,心里不知道哪里被戳疼了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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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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