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敏当妈以来,从没有被老师以“麻烦你抽空来一趟学校谈谈孩子的情况”这个理由召唤过。每逢家长会她总是内心最风光的那一位,每逢同事同行好友聚会,俞晓敏也暗爽于人家对于她教女有方的恭维。但是自从当了副院长工作越来越忙后,俞晓敏承认,除了在白卯生这个原则问题上她盯女儿很紧,其它时候她对俞任过于放心。
“是俞任成绩下降了吗?”俞晓敏揪心地问老师。
“也不是成绩下降,是孩子现在状态不太好,远不如高一有干劲。”老师还是坚持请她来学校。
八中老师办公室类似格子间,一间办公室有十来个人,踏进去后俞晓敏就觉得不自在。老师挺客气,给她倒了杯水后开始询问俞任家里是不是还好?得知家里一切正常后,教语文的老师很懂地点点头,“那就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常见的虚无病。”
老师从道家儒家的出世入世讲起,类比俞任“鄙然于俗务”的心境,“对班级年级的活动压根没有兴趣参加,最近的‘朝阳杯’那么好的比赛也拒绝了。”一般来说,学生不问活动多半因为要狠下心搞学习,而俞任搞学习也是道骨仙风,“您看看,假期作业她空白试卷发下去,空白试卷交上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脾气,俞任泼面祝朝阳这件事被其他同学看到后议论纷纷,很快传到了班主任耳中。祝朝阳是个好面子的男生,竟然不承认这件事。也因为好面子,他才不罢休地追求俞任。班主任找来俞任问,小姑娘承认了,“我泼的,泼人不对,老师你教教我该用什么方法来应对?”
班主任最怕和俞任这样的学生讲道理,她见闻阅读都比普通学生多,讲起道理还像她同行,犯事了也不躲避责任,“作为一个有独立自主意识的人,我再三请祝朝阳同学明白他的做法和我的选择没有关系。我对他根本没那个意思,他就不必反反复复采用私下送礼、当众送礼以及送贵重礼物的方式继续试探我。老师,您是否同意这种试探对我是一种困扰?”
这一点班主任无话可说,这事儿她也找过祝朝阳警告过,但一个班六十个人,她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一个关系户。
“那你也不能泼人家面啊?那汤又热又辣,烫坏了人怎么办?”老师紧紧抓住俞任的错处。
“是,我承认这种方式冲动了。所以我想问问老师,有什么方法可以取代它?”俞任又给拉回来。
班主任咂口开水,“你可以和他讲道理,说明白。”
“我们都是这个班级的同学,年纪一样,为什么需要我给他讲道理?道理不该是社会学校和家庭教他的吗?‘不要勉强别人干不乐意的事’这个道理不是小孩子就该明白的吗?”俞任不服气,“我这样愤怒还有他骂我变态的原因。”
“为什么骂你变态?”老师这话出口就觉得逻辑落了下风,因为这隐藏着一层“你做过什么变态事”的质问。
俞任却涨红了脸,“我……”她就是喜欢一个女孩子而已,她可以滔滔不绝地和老师辨析道理,但是说不出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我没做什么变态事。我光明正大,我问心无愧。还有老师,为什么在男生纠缠女生时,你们会联系到‘女生是不是做得不好’上?为什么我要担负起给他讲道理的责任?我是他妈?”女孩的脸忽然扬起,卯足了斗争到底的架势。
班主任捂额头,“别……别扯远了。老师没那个意思,你私下和祝朝阳道个歉吧,都一个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用熟人道理来打马虎眼时就下定决心就俞任这学期的奇怪变化联系家长。
俞晓敏听明白了,俞任在学校的三件事分别是无心学习和不爱活动以及泼人泡面。要说这面她也觉得女儿泼得对。祝朝阳他癞蛤蟆一只怎么配得上自家女儿?老祝酒桌上出了名的作风差,他老婆八百年前是医院的出纳因为挪用公-款被开除,他们的儿子从小调皮捣蛋成绩倒数,不是为了自己的副院长位置她才稀得和这家人打交道。
但她隐约确定俞任的变化和白卯生脱不开,当着老师的面当然不能说她女儿“差点”和另一个女孩谈恋爱,后来被她以强制隔离以及网络远程威胁的方式掐灭了火苗。俞晓敏只承认女儿的那段朦胧感情仅仅是“差点”,而非真正的事实。
老师的难题也是她自己的,成绩没下滑、泼人有道理,不爱活动又没犯罪,她要如何破除女儿现在的迷障?
俞晓敏很清楚这次和班主任的会面多半是老师的一次责任清险,真要出了什么事老师也有的说,“我和家长共同探讨过对策。”对策就是班主任甩锅给俞晓敏,“除了祝朝阳那件事,俞任在班级和别的同学相处还算融洽,没有闹过人际纠纷。你看看要不要深入了解下孩子的青春期心理,从那儿找找原因?”
俞晓敏从八中出来后没有乘车,她沿着马路人行道走了快一小时,为了思考俞任的“青春期心理”。这事儿她也可以问同行,但就无异于暴露出“俞晓敏女儿现在很叛逆”,更容易被人联想为“孩子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还会被发散为“八成到了这个年纪要谈恋爱她妈妈不愿意”。
生养女儿都说省心,可俞晓敏渐渐清楚,社会的眼光舆论多会冲着女孩儿来。男的犯错是必然的,女孩出点问题那是天理不容。
所以这个傻女儿什么时候能真正理解她的苦心呢?如果说社会是一只容器,女人承受的压力是苛刻的审视规劝和严厉的道德审判,还有各种不能出错的风险及昂贵的试错成本。远近高低都是盯着女人的眼睛,俞任一点都不能有闪失。
傻女儿被祝朝阳追烦了,她能做的也只是泼碗面。俞晓敏不禁摇着头,觉得母女俩间的这道叫“白卯生”的禁区还是得挑个合适时间跨过去。
不同于俞晓敏,袁惠方在孩子一年级时就被喊到办公室。听完老师的话,她从提心吊胆到哭笑不得——不是袁柳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而是她太不同了。
因为没上过幼儿园不懂得一些基本课堂规范,袁柳就是一年级学生中最小心翼翼的那一个。她上课极为规矩,课下极为有礼貌。还牢记袁惠方“不懂多问”的技术指导,在课间休息时直接进老师办公室,问老师“为什么我们不学习乘法九九表?”因为俞任已经教会了她加减法。
甚至还主动拿着小抹布来办公室给所有老师擦桌子倒水,头一两回老师们还觉得新鲜可爱。次数去多了,校长点名批评班主任不许压榨童工。不出一个月,全校老师提起一年级的袁柳都知道了,“那个新生小可爱。”
袁柳还嫌弃事儿干不够似的,上学第一件事就是将班级每个角落擦得干干净净,导致本班小朋友值日无事可做,更导致他们养成了偷懒的习惯,有事就齐齐看向袁柳,等待这只小蜜蜂辛劳穿梭。
要说发小红花,袁柳绝对能拿最多。班级第二名堪堪五朵半行,袁柳的小红花一路贴到第三行。她的早熟勤劳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何况她比班上不少同学还小一岁。
老师说你这孩子怎么教得这么好?还没上过幼儿园。我看没上是对的!她这样独立自立,学习进度也超过了大部分孩子。你们做家长的了不起。其实老师看到袁惠方也不相信,眼前脸上都是烟火气、穿着满是乡土气、谈吐皆是街坊气的大龄母亲如此善于教养。
袁惠方被孩子长足脸,当天放学就等在学校门口,在一群或光鲜或是看起来有素养的家长中挺直了背,看到袁柳和宿海手拉手出门时她大声喊,“小柳!”
旁边是毛信霞娇滴滴的,“宝贝……”
一个像批斗,一个是疼爱。
袁惠方的大嗓门震得身边人一惊,她不管,乐呵呵地拉着袁柳的手,气势不减道,“来,妈给你拿书包!”她背着袁柳那比例不协调的二手包,和毛信霞点点头当告别。
“妈,咱们不回家?”袁柳回头看了眼宿海,然后问袁惠方。
“妈带你去吃那个麦当劳。”袁惠方脚下的塑料拖鞋换成了毛绒包脚拖,“你不是最爱吃汉堡吗?里面还有儿童乐园,妈带你去玩玩。”她的规划是临时的,惬意的,又爽气的。老师的表扬让她找回了做母亲的自信和开心。
她给袁柳点了儿童套餐,根本没有计较那三十六块钱的意思。还笑呵呵地看着孩子,“吃吧,吃完了去旁边那个儿童乐园玩玩。”
这是袁柳做梦都不敢想的:妈妈笑容满面,带着自己来麦当劳玩儿。宿海的日常是她的理想,理想到现实却根本没给她预告。袁柳抓着汉堡吃着吃着,眼泪就滑出了睫毛。
“诶,怎么?不好吃?”袁惠方变了脸,马上扯下袁柳的汉堡检查质量问题,“就这么几片东西。”她嘀咕着。
袁柳嘴里含着半口汉堡,“没——真好吃……”她以后是不是就吃不到了?袁柳哭得鼻头通红,袁惠方皱眉,用粗糙的手指给她擦泪,“哭你妈呢?好吃你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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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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